成伯玙《禮記外傳》曰:“明堂,古者天子布政之宮……唐虞為五府,夏謂太廟為世室,殷人謂路寢為重屋,周人謂五府為明堂。”[1]秦蕙田《五禮通考·明堂》曰:“明堂之制古矣,黃帝曰合宮,唐曰衢室,虞曰總章,夏曰世室,商曰陽館……及周曰明堂。”而顧頡剛先生說:“明堂之名,詩、書、易、春秋皆無有。”[1]《左傳·文公二年》曰:“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于明堂。”《逸周書·作雒篇》曰:“乃位五宮,大廟、宗宮、考宮、路寢、明堂。”《孟子·梁惠王下》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此三者皆為春秋戰國時期文獻,而之前的“類明堂”建筑,在甲骨文、金文和《尚書》《詩經》中皆以“堂”字出現。則既然“明堂”是周之制,周又何故特以“明”字名之?這其中體現出周人什么樣的思想?是值得探究的。
蔡邕《明堂月令論》曰:“明堂者,天子太廟,所以崇禮其祖,以配上帝者也。《易》曰:‘離也者,明也。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人君之位,莫正于此焉。故雖有五名,而主以明堂也。”依蔡邕的觀點是“以位而名”。因為明堂在國之陽(南方)而天子又南向而立,向明而治,所以明堂謂之明。《禮記·玉藻》曰:“玄端而朝日于東門之外,聽朔于南門之外,閏月,則闔門左扉,立于其中。”鄭玄《注》曰:“東門、南門,皆為國門也。天子廟及路寢,皆如明堂制。明堂,在國之陽。每月就其時之堂而聽朔焉。卒事反宿路寢,亦如之。閏月,非常月也。聽其朔于明堂門中,還處路寢門。終月凡聽朔必以特牲告其帝及神,配以文王、武王。”其對明堂的“明”也采取大致相同的看法。除此之外我們認為,還可以從“明亮”、“明命”、“明位”、“明德”、“明政”五個方面來審視周人對“明”的崇尚。
一、明亮——建筑功能之體現
《逸周書·明堂解》曰:“明堂方百一十二尺,高四尺,階廣六尺三寸。室居中方百尺,室中方六十尺,戶高八尺,廣四尺。”《大戴禮記·明堂》曰:“四戶、八牖,三十六戶、七十二牖。……堂高三尺,東西九筵,南北七筵,上圓下方。”《白虎通義·辟雍》曰:“明堂,上圓下方,八窗四闥。”《明堂月令說》曰:“堂高三尺,……室四戶八牖。……明堂方三十六丈,通天屋徑九丈。”四處文獻對明堂建筑的描述雖有別異,但有兩點是相同的,一是明堂高大,二是明堂牖(窗)眾多。這兩點正是其“明”在建筑本身的反映,即高大明亮的堂,此為“明”之一。通過建筑環境營造文化心理的影響是現代建筑環境心理學所強調的建筑功能之一。梁思成說:“建筑功能不僅僅是滿足物質的、生理的、工作上的要求,也包括精神上的、政治上的要求。因此,視覺上的、觀感上的要求也應該成為建筑功能之一部分。”[2]另《易經·系辭》曰:“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曰:“照臨四方曰明。”《易經·系辭》曰:“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史記·歷書》曰:“日月成,故明也。明者,孟也。”足見在明堂建筑中體現的這種“照臨四方”的“明”,是先秦古人對天、對四方觀念的集中表現,是“明”之二。故《荀子·天論》曰:“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人者莫明于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暉不赫。”所以周明堂之“明”首先是建筑本身高大、明亮的表現,以及在此表現上凝結的古人對“天地”、“禮度”的一K/lIQRhbXySJkgKAWi48pg==種文化認識。
二、明命——統治秩序之昭明
《詩經·皇矣》曰:“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帝遷明德,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既受帝祉,施于孫子。”又《詩經·大明》曰:“乃及王季,維德之行……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有命自天,命此文王。”《皇矣》和《大明》都是周代廟堂之樂,頌揚的是周太王和周文王“崇德克明”的功績,以及“皇矣上帝”度周祖之德,故授之天命的傳說。《毛傳》曰:“皇矣,美周也。天監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正義》曰:“世世修行道德,周自后稷以來,莫不修德。祖紺以上,公劉最賢。公劉以下,則不及公劉。至太王、王季,德又益盛。”《魯周公世家》曰:“今史策告大王、王季、文王。”周人的宗祀只對太王、王季、文王、武王進行大的祭祀,而對其他的王則只是小祀,這也與《皇矣》中反映的“天命降周”的歷代積德分不開。故《禮記·緇衣》載《君奭》曰:“昔在上帝,周田觀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詩經·賚》曰:“文王既勤止,我應受之。敷時繹思,我徂維求定。時周之命,於繹思。”講的就是周代大武樂章中,要求周天子自己唱樂舞蹈。“我應受之”,上應天命而承受之。“時周之命”講的是周武王的“承天之命”。《詩經·桓》曰:“於昭于天。”就是昭明于天之意。明堂之所謂明命,意指明確周得天下,乃是承天保民,受皇天上帝之度,行德之克明。東漢桓譚《新論·正經》曰:“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言其上承天地,以班教令,流轉王道周而復始。”天者,日月也,日月謂之明。《易經·乾》曰:“天下文明。”文乃文章,即禮樂法度。明乃昭明。吾故言“文明則天下得平”,天下之平在乎于禮法之昭明是也。《尚書·盤庚上》曰:“先王有服,恪謹天命。”正是西周“敬天保民,周命天授”思想的表現。
三、明位——禮法明列之要求
明堂作為周代至高的禮制建筑,其鮮明的功能特征就是體現西周禮制的森嚴等級。所謂“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左傳·莊公十八年》),“禮達而分定”(《禮記·禮運》)。西周就是用這樣等列昭明的不同禮制“名位”來維系天下的。《禮記·明堂位》和《大戴禮記·明堂》都講:“明堂者,所以明諸侯尊卑。”《左傳·隱公五年》曰:“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禮記·大傳》曰:“考文章,改正朔。”鄭玄《注》曰:“文章,禮法也。”孫希旦《集解》注曰:“文章,謂禮樂制度。”《荀子·王制》曰:“有天有地, 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又曰:“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此之謂也。”而明堂之“明”,正是“明王制制”,“講禮于等,示威于眾,昭明于神”的一種體現。西周實行分封制,周天子根據宗法制進行分封,形成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等各級宗族貴族組成的金字塔式等級制機構,而諸侯又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禮記·明堂位》中明列了“天子、三公、諸侯、諸伯、諸子、諸男、九夷、八蠻、六戎、五狄、九采”之位別,是謂“長幼有序,貴賤有等”,各有所位、各有所等、各有所序。明位首先就是要“明尊”,即指明確周天子無二的尊位。《禮記·禮運》曰:“故君者所明也。”《疏》曰:“明,猶尊也。”《荀子·禮論》曰:“天地以合,日月以明。……明者,禮之盡也。”
四、明德——分封制度之精核
“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故知周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3]“德”在西周是源自禮規范的制度。“周初的制度建設,只有在符合‘德’的情況下才會被認可。因此,宗法與分封在當時的人看來,就是‘選建明德’,……周之分封、宗法制度乃是‘德’之表現形式,制度之設由于道德,而所設立的制度則決定了周人的道德觀。”[4]明堂之明“明德”之義,是從西周“敬天保民、以德配天、明德慎刑”思想的層面來講的。《尚書·康誥》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爾雅·釋言》曰:“克,能也。”《左傳·成公二年》曰:“‘明德慎罰’,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務崇之之謂也;慎罰,務去之之謂也。”有周一代就是在 “明德”之崇的思想背景下,行德政、美教化的。《左傳·定公四年》曰:“以先王觀之,則尚德也。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其所謂“選建明德”最直接的理解就是,選擇賢德之人建立封國以張明周之德。通過明堂禮制活動,周天子把“明德”和“慎刑”是西周政治最大的主題,通過諸侯傳之天下。正如《大戴禮記·盛德》曰:“刑罰之源,生于嗜欲好惡不節。故明堂,天法也;禮度,德法也;所以御民之嗜欲好惡,以慎天法,以成德法也。刑法者,所以威不行德法者也。”皆是以“天法”“德法”喻周之明德。《左傳·莊公三十二年》曰:“國之將興,明神降之,監其德也;將亡,神又降之,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故《左傳·宣公三年》曰:“德之休明,雖小,重也。”
五、明政——政治文化之初衷
所謂明政,是指政治上對“敬天保民、以德配天、明德慎刑”思想的具體要求。《玉海·郊祀·明堂》曰:“孔子言宗祀,祀事以之明。孟子言行王政,政事以之明。《記》言朝諸侯,朝事以之明也。先王之祀,酒曰明水,食曰明粢,服曰明衣,皆神之也。在國之陽,天子居其中,行政教,神而明之故曰明堂。”《古今圖書集成·經濟匯編考工典》載宋人鄭鍔曰:“謂之明者,圣人以文明之德,致文明之治。以言其面則向明,以言其位則繼明,以言其祀則明禮,以言其政教、賞罰、道德、人倫無所不明。故得以坐明堂而有天下。”張一兵先生在《明堂制度研究》一書中,解釋“明”字的“表面意思是光明,引申義是公開、公平、公正的政治統治”[5],也是在“明政”這個層面上說的。從周禮來看,“明”是禮的基本要求。《左傳·文公二年》曰:“明、順,禮也。”《左傳·僖公二十一年》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禮也。”又《詩經·江漢》曰:“明明天子,令聞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國。”《荀子·正論》:“上宣明,則下治辨矣。”《荀子·知蔽》:“傳曰∶‘知賢之為明,輔賢之謂能,勉之強之,其福必長。’”
天子之“明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一,明明而祀備。《詩經·江漢》:“明明天子,令聞不已。”《詩經·小雅》曰:“祀事孔明。”《箋》曰:“明,猶備也。”二,察微而清審。《尚書·洪范》曰:“視曰明。”《傳》曰:“必清審。”《尚書·太甲》曰:“視遠惟明。”《疏》曰:“謂監察是非也。”《韓非子·難三篇》曰:“知微之謂明。”三,明征以治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曰:“在上位者灑濯其心,壹以待人;軌度其信,可明征也,而后可以治人。”四,事功以觀德。《左傳·文公十八年》曰:“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
綜上五點,周人在“明亮”、“明命”、“明位”、“明德”、“明政”五個方面體現出其對“明”文化的崇尚。明堂之“明”即直觀地體現在明堂的建筑功能上,又通過這一建筑所承載的禮法等級和禮制統治秩序,反映出周人的分封制度和其“敬天保民、以德配天、明德慎刑”的統治思想。漢代重修明堂,但其制已易之,故周人明堂之明文化亦不復存。
注釋:
[1] 轉引自:張一兵. 明堂制度研究[M],北京: 中華書局, 2005.
[2] 梁思成. 建筑創作中的幾個重要問題[J]. 建筑學報, 1961年07期.
[3] 王國維. 觀堂集林·殷周制度論[M],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
[4] 晁福林. 先秦社會思想研究[M],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7.
[5] 張一兵. 明堂制度研究[M],北京: 中華書局, 2005.
作者 徐峰:西南民族大學歷史文獻學專業(成都)碩士研究生
馬廷中:西南民族大學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