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的中篇小說《豐盛與靜默》(原載《延河》2013年5期),如同一幅當代仕女圖,工筆而細膩地描繪了兩個在高等院校讀研的女孩,她們的生命狀態與命運。如小說簡潔而明晰的開篇所寫的:“林多,清瘦,矜持,是個安靜的女子。蘇紅雪,豐滿,挺拔,是個熱烈的女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們成了好朋友。”小說就是要寫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的女性的生活,她們的友誼友情,她們是“性格的不同注定了友誼。”她們在象牙塔內一段似乎淡淡,卻也能刻骨銘心的生活體驗,生命感悟。隨著我們中國文明程度的開放,兩個女性的友誼,也可能發展為同性戀。作為兩個青春女性,她們的愛情觀,或者說性觀念,作為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的這些人性本能欲求的活動,自然也是小說的主要內容之一,如蘇紅雪對林多有點含糊地說的:“你知道,我喜歡你。喜歡得想愛你”。并且她們倆一同站在花灑下相互敞開胴體有了似是而非的、非實質性的身體親昵。后來林多又幾次拒絕了蘇紅雪的更親近的企圖。她不反感蘇紅雪,但她自己的矜持。如她在給蘇紅雪信中所說:“謝謝你。我明白你,你的心。因為愛,所以懂得。”愛,不僅僅是肉體的親近,更是靈魂的靠近、相依。
既然是兩個性格迥然不同的仕女圖,小說必然處處充滿著一種對比對照的寫作意圖。她倆一個動,一個靜。動的蘇紅雪,“她總是做著漂亮女孩不屑做的事情,比如忙忙碌碌地旁聽許多不沾邊的課。”而林多呢,“安靜美好得如同畫一樣”,小說對她的安靜有著更多更在意的描寫。其實,我們當下這個處于轉型期社會里所有人的生命狀態,都可以概括歸類為兩種類型,那就是:浮躁與寧靜。這是兩種生命狀態,也是兩種價值取向。這篇小說,可以說就是以價值觀作深層參考而作的對照。小說處處有一種顯明對比的意識。兩個女子,一動一靜,一豐一瘦,一富一貧,一樂觀一憂傷,一多欲一貞靜,一西語一中文,等等。作家給她倆的“分配”的專業,蘇紅雪是外語,林多是人文,這不同的專業已經標志著不同的價值取向:學外語,更多的就是為了實用,為了向外索求,為了肉身,自然多外向型性格,能言善辯;而學人文,更多的為了此心的安妥,為了向內扣問生命意義,為了靈魂,自然多文學氣質,詩人氣質。林多和蘇紅雪,我覺得她倆就是當代版的林黛玉與薛寶釵。只是蘇紅雪比薛寶釵多了些可愛,多了些熱情。我這樣不避牽強附會之嫌作古今人物對照,并不僅僅是她們的名字里正巧分別也鑲嵌了一個“林”字與“雪”字,而更多的是針對她們的生命狀態與命運上來說的。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紅樓夢》的生命力。藝術,它總有其恒定性與涵蓋性,后來寫作者不可避免地要重復前人精神路途。這篇小說,可以說就是《紅樓夢》中的釵黛二人的“互剖金蘭語”與“蘭言解疑癡”,也寫到她們小兒女情態小心眼兒,只是沒有太多寫到她們的爭風吃醋與勾心斗角。
兩個性格迥然不同的女子,必然有其性格來源,小說也自然而然地寫到了她們的家庭背景。蘇紅雪,從她平素的舉止作派一看就是個富二代,她在學校,需要調換宿舍時,只“讓爸爸動了點關系。”她后來的婚姻,嫁給一個陜北油老板的二公子,實際上是官商聯姻,也可以說是當官的老爸作主的,“這次聯姻成功的話,他家的那些錢財就都合理了。以爸爸的政府職位,家里錢財似乎有些多。是啊,這樣爸爸的烏紗帽可以得到完全保護了。”這是父親愛女兒的表現嗎?這樣的污濁功利聯姻,能保證以后的幸福嗎?而林多,三歲時父親去世,她的家人就是:“年輕守寡的媽媽和從未嫁人的姨媽在外公留下的舊式公寓里,過著節儉優雅的生活。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她們,不大理會外面世界的紛雜。”一看就明白林多的性格來源了。她們家的情況和蘇紅雪家的情況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富而濁,一個貧而清。但是,幸福,它是公正的,它不會因為富就去過多依附,也不會因為貧就刻意避之。比如小說的結局,能說“衣著珠光寶氣,吃著營養豐富的山珍海味”的蘇紅雪得到幸福了嗎?又能說出家為尼的林多就不幸福嗎?她的家庭是寧靜而溫馨的,她的母親是“開明”的,她和母親“彼此相知相伴”,他們弱小而善良,寧靜而從容,她們和蘇紅雪的家庭形成顯明對比。而林多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可以說她是幸福的。
作者對兩個人物,雖然處處有著對照,性格各異命運懸殊,但作者對她們也并不簡單化處理,而是保持著豐富的多樣多態性和可能性,沒有把人物的性格單一化、扁平化處理,并沒有過多地流露褒此貶彼之意,在一定意義上,作者的把她的感情寬容悲憐地平分給兩個人物,對她們的命運有著同樣的人性關懷。追求幸福圓滿是人的天性,但缺憾也不必用太多刻意去掩飾,應該用一顆更坦然更寬闊的心懷對面對。如同后人讀《紅樓夢》,希望能釵黛合一。但那過于理想了,連曹雪芹也曾虛構了一個兼釵黛二人之美之優的人物秦可卿,也覺得過于理想了,讓其過早地“香魂返故鄉”。 小說中多次提到宗教,小說開頭寫“林多是被同年的李安娜拉了去聽福音”,引出蘇紅雪這個人物,而小說結尾寫林多削發為尼皈依佛門。這些宗教情節,也許是在警示著現實生活。林多削發為尼皈依佛門,在我們一些紅塵中人看來,不免為之惋惜。其實,正如古人所說,求仁得仁,又何怨焉。在我們缺乏恒定宗教信仰的國度里,文學藝術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著宗教的作用,讓我們感受到生活意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