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底層生活其實也是日常生活,而這個日常普通的生活卻是用再大的制度和結構都無法涵蓋的,包括法律
何謂“呼愁”?
土耳其文學巨擘奧爾罕·帕慕克說:“‘呼愁’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彼?,他的著作《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憂傷》表達的是故鄉伊斯坦布爾輝煌的往昔和衰頹的現實之對比衍生出來的“呼愁”。
同帕慕克故鄉的那種集體憂傷的質感相似,學者梁鴻發現自己身后的故鄉梁莊,也在城市化進程中氤氳著一種憂傷的集體情緒,這種情緒來自于鄉村沒落命運中家鄉人的生存景況。而這種生存境況下的憂傷的集體情緒,又恰是我們這個國度最普遍的“呼愁”。
2008年,梁鴻回到故鄉河南穰縣梁莊,對故鄉人、故鄉自然環境、文化、倫理及道德結構進行了全面考察,以紀實手法呈現出梁莊關于留守兒童、養老、教育、醫療、家庭裂變及新農村建設的形式化等各個問題,勾勒了梁莊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命運、生存和精神圖景。2010年10月,以《中國在梁莊》為名出版。
但這并非是她想要呈現的全部。在梁鴻看來,完整意義上的“梁莊”還包括梁莊“隱形的在場者”,那些分布在中國各地的梁莊打工者。于是,2011年開始,梁鴻重回梁莊,以梁莊為點,開始尋找出梁莊進城的打工群體,了解梁莊打工者所在的城市、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及大致家庭成員分布狀況,將出門在外的梁莊人的生活狀態用文字呈現。其新書《出梁莊記》也即將出版。
2012年12月22日,新疆兵團大廈一樓會客廳,梁鴻告訴《方圓》記者:“完成這兩本書后,我這三四個月完全處于呆滯狀態,一點也不想動了,腦子也被某種力量抽空,倒不是走得多累多辛苦,而是因為采訪調查面對太多晦暗的生活鏡像,確實讓我悲傷、無力、難過。”
但如果非要為之前寫書的“一鼓作氣”找一個理由,梁鴻表示,幾乎所有的初衷都涵蓋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抽象之意,也許這一切早已注定,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
找到被自我證明的存在感
梁鴻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授,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后,致力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藝思潮研究。
可回到1991年,她還只是一個18歲剛從師范畢業的女生,在河南穰縣的村莊學校里面教書。莊稼地里麥浪涌,白楊樹上蟬聲唱,大自然帶來的美好本真的意象,都能讓她在日記本里寫好久好久?,F在想來,她都覺得很美好。可梁鴻總覺得自己的生活不應該只有這些,她不想繼續停留下去,卻又找不到出路。
那時候,每隔幾天她都會跑去城里的舊書攤找書看,因為新書是買不起的。她還記得有個趣事:縣城里一位四五十歲左右的老作家,因書多就在街上擺攤,見梁鴻一本一本的認真翻看,就問她是干什么的。梁鴻答是教書的,喜歡文學。老作家就把全部書都贈給了她。梁鴻高興得將書用繩子拴在自行車后座上,如獲至寶地騎回家去。
后來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她知道可以脫產進修考大專。經過一番努力,她又上了大專的中文系。當時報專業的時候,梁鴻說自己“連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沒有”。再后來就繼續讀了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后。 “中國的學歷除了高中我沒讀過,其他全讀了。但上的全是中文系。” 她笑著說,她當時的意識里面一度認為,人只有熱愛文學才最有意義,文學是最神圣美好的,同人類內心的秘密是最接近的。
但是做學術這些年來,她越來越覺得,現在的自己離原來的那個自己遠了。“我自己研究的方向是鄉土文學和當代文化思想史,但對真正的鄉土和時代精神的癥結卻似乎并不了解,這讓我對自己的學術價值產生了懷疑?!绷壶櫢嬖V《方圓》記者,雖然從事的是文學研究,但跟自己心目中的文學鏡像相差太遠,那些夜以繼日言不及義的論文與現實失去了關聯,與生命內在本真的距離也相差太大。
直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梁鴻的導師給了她一個題目:20世紀河南文學史。起初,梁鴻認為文學史這個范圍太大,所以這次她想從小的問題入手。在收集素材積累資料的過程中,慢慢地她有了一種認知:其實,這不就是要她用一種理論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故鄉嗎?原本認為很難操作的課題,變得有意義起來。
梁鴻說:“這種以理論的眼光重新回到文化的母體,然后體察其內在性格生成的過程,體察故鄉的文化淵源的理論的積累和啟發,對我寫書影響很大。如果追溯的話,這就是寫書的理論準備。”
另一方面,梁鴻認為,從純粹感性的角度來講,25歲離開家鄉的女孩,又是研究鄉土文學的,看到自己的故鄉和父老鄉親,以及千千萬萬個故鄉,正在成為整個國家的問題,成為現代化發展的“阻礙”與“病癥”,這種在精神上難以達到安寧的痛苦,必然會促使她回到家鄉。
“2008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職業的苦悶讓我的內心證明不了自己,我想找到真正的存在感,一種被自我證明的存在感。真正的出口,就是我要回到我的村莊,我要弄清楚村莊的變化,鄉親們的變化,我要找到一種村莊與我內部情感的關聯?!绷壶櫢嬖V《方圓》記者,至于最后能想寫成什么樣子,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買了張火車票回家了。
是非虛構找到了我
梁鴻說,初衷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很抽象的。很多人都問我具體的原因是什么,我覺得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個原因可能從你年少時期就已經萌芽,只不過到了2008年,你行動了而已。如果必須要有一個理由的話,這個理由也絕對不是最準確的理由。之前肯定有無數情感的積累,包括學術的、個人的。
梁鴻一再強調,寫《中國在梁莊》的過程,是非常幸福的?!扒f別認為跟耶穌受難一樣。其實除了物質、生活方面的不習慣之外,其他一切的事物都有其樂趣所在?!绷壶櫿f,那條河還是從小一直陪伴她的河,身邊的人是她最熟悉的親人,同鄉人聊天,用的是共同的方言土語,所有的一切都暖意融融。
“其實這個過程一定是一個索取的過程。我得到的永遠比人家得到的要多。因為梁莊人并沒有因為我而有什么變化,而我卻因為他們又寫了一本書。”
寫《中國在梁莊》的過程中,梁鴻其實選擇了好多種方法來寫。后來,為什么最終采用采訪對象口述實錄的形式,梁鴻說:“我只能用自身經驗的方式寫,否則寫的就不是梁莊,而就是中國其他任何一個村莊了。”
同時,梁鴻其實也發現家鄉人生動活潑的民間語言和民間智慧是用再多文字表達也轉述不出來的。
“他們說的話,是他們自身經歷形成的,在講述一件事情的邏輯性上,用自己組織的語言更具有感染力,包含的智慧更多?!北热纭段迥棠蹋豪咸鞝?,把我的命給孩子吧》那章中,五奶奶在講述過程中,那種無意識邏輯下的感人至深,就是一篇完整的好文章。梁鴻告訴《方圓》記者:“她想要表達的,都表達得很清楚,只不過沒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么重要。她的孫子在河里淹死了,她講她知道孫子死的那個過程,她把碗往地上一扔,就開始往河邊走,順著磚瓦廠走下去,邊走邊哭,因為走的是近路,全是斜坡、土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腿在野草窠里蹚過去,刺扎在腿上一點也不知道疼,渾身沒一點力氣,感覺通往河邊的這條路怎么走都走不完?!?/p>
梁鴻認為,這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情感傷痛,這比任何一種方式的表達都豐富深厚得多,而且多義性更強。就是這種試圖展現另一種真實在現場的力量,這種不去假代當事人,掩蓋他們的痛苦虛構他們的幸福,而是用實錄的形式真正展現出中國農民的困惑、掙扎與矛盾的真實,讓非虛構這個文體“找”到了梁鴻。
《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在“非虛構”欄目下刊出了梁鴻的《中國在梁莊》,梁莊正式成為了鄉土中國的借代與映像。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李丹夢在《“非虛構”的“中國”——論《中國在梁莊》中寫道:《中國在梁莊》基本實現了“非虛構”的“理想”。
什么是“非虛構”,在梁鴻自己看來,其最大的特點是主觀個人化對客觀世界的理解。梁鴻表示,沒有人能夠純客觀地描述一件事情,非虛構是一把雙刃劍,可能會流于對事物反映主觀化的嫌疑,但是沒有個人的情感,梁莊就只能是一個社會學文本,不具有映射中國的價值。
《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非虛構文學要把新聞報道沒有說完的地方、不便于說的地方、沒有照顧到的一些地方,以呈現人性的方式說出來。”
《中國在梁莊》出版后取得的反響,遠遠超出了梁鴻的預料。本來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完成對家鄉的了解,沒想到吸引了如此多的目光。梁鴻坦陳:“這本書是自我的產物,沒有那么清晰的社會責任感,但是寫作的過程中,忽然發現書寫的這種命運是一種普遍的命運,更發現梁莊確實不只是梁莊?!?/p>
因為不是社會學類型的客觀調查,梁鴻告訴《方圓》記者:“具體是什么時候又想展現農民工這個巨大的群體,也不在條理化的計劃之內,只是因為大家對《中國在梁莊》的關注,讓我發現了這個社會的普遍焦慮感,每個人的意識中都隱隱約約感覺到家鄉的變化,而我這樣寫是激活了這種普遍的憂傷?!?/p>
這是一個“卑劣”的過程
《中國在梁莊》的持續影響對梁鴻自身而言也是一種沖擊,她開始思考梁莊的完整性。
其實在調查過程中,梁鴻就隱隱地感覺到梁莊村子里的人同出梁莊打工人的深切關聯,這個打工群體是梁莊“隱形的在場者”,他們是城市化和鄉村衰敗共同的結果。所以,要以梁莊為鏡展示出中國社會塵土飛揚的大環境,出梁莊在外的打工子弟的生存境況必不可少。
“從小的目的來說,我寫《梁莊在中國》是完成了把梁莊完整地呈現出來的任務。從大的意義來講,我想通過這本書,把時代最核心的問題,通過一個叫‘梁莊’的樣本呈現出來。”梁鴻告訴《方圓》記者。
2011年開始,梁鴻開始了《梁莊在中國》的調查工作。與《中國在梁莊》相比,新書的操作難度之大,超出了梁鴻的想象。
首先,經梁鴻統計,她將要調查的面積非常大。出梁莊打工的家鄉人的足跡,遍及中國各地,有去新疆、西藏的,也有去內蒙的,也有去云南、深圳等地,網狀的分布讓梁鴻不知如何入手。
“這是個平衡的過程。”梁鴻說,“最后我決定還是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因為不可能窮盡所有。我到哪個地方做調查,跟那個地方的重要性沒關系,只是因為我能到達那里。”
所以在選擇上,忽略是難免的。梁鴻表示,一方面跟自身原因有關,另一方面也跟看到的景象有關。比如不能去了兩個地方都去調查參加同一種工作的家鄉人,這里面得有所取舍。最終確定了西安、南陽、內蒙、青島、東莞、廣州、福建七個地方。
尋找的過程更是曲折。手里攥著電話號碼,一個個地打過去,有永遠都聯系不上的,就算聯系上了,見面也很費時費力。因為這些打工者他們的居住區不在城市,有可能在某個即將拆遷的城中村里,也有可能在郊區某個不知名字的聚集地,沒有標示、沒有地圖,電話兩端,只有不停地通過一點點的確認來彼此靠近。
在與老鄉們接觸的過程中,梁鴻深刻地感受到農民進城打工的邊緣困境?!稗r民到城里不是市民化,而是更加的農民化。”梁鴻告訴《方圓》記者,“西安是我下工夫最大的一章,在那里,我看到我的家鄉人處在城市生活中一個極其復雜的生態鏈上,從制度到普通民眾,整個大環境的觀念都在塑造著他們,時刻提醒他們是農民,是二等公民?!?/p>
青島是帶給她震撼最大的一章。在鍍金廠打工的老鄉,每天都在白霧蒸騰的車間里工作,沒有抽風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他們等于每天都在吸毒,吸的都是氰化物。在那種環境里,梁鴻看到的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個個幽靈。
通過這一路的風塵仆仆,打工群體的各樣人生擺在了梁鴻的眼前。梁鴻說,考察最后,她被一種巨大的黑暗感裹挾,根本快樂不起來。想到深入調查過程中幾次想要逃離的念頭,她深深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卑鄙”。
可她的老鄉們還在那種環境中“快樂著”,苦難已經不稱其為苦難。
真正底層的生活
“當我在西安的堂嫂眉飛色舞地跟我描述他們靠打架來開拓生存空間,前方男人,后方女人,講述的情節緊湊有趣簡直讓我震驚時!我怎么能想到,我那些善良內向的老鄉在城市是如此這般?”梁鴻慨嘆。
在《梁莊在中國》中,除了揭示梁莊人在外打工的群體命運,梁鴻不只一次提到“另一種秩序”。美國農民政治學家詹姆斯·C·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中將這種秩序稱之為“農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梁鴻在書中寫道:這種日常形式不會成為頭條新聞,不會引起劇烈的社會震蕩,但是,卻是一股強大的暗流,這一暗流以隱蔽的、負面的方式存在,怠工、偷盜、破壞、吵架、裝糊涂、裝傻賣呆、誹謗等等都是最基本的方式,它阻礙著農民在城市化過程中的心理嬗變。我們通常會把這些歸結為農民的劣根性,但其實,這卻是一個弱勢群體,一個有強烈的被壓迫感的群體所唯一擁有的反抗方式。他們的反抗只能以匿名的、不合法的方式進行,或者說,這是一種自救式犯罪。
為什么不走正常法律的途徑?
梁鴻告訴《方圓》記者:“我們經常在談論底層的生活,可到底什么是底層的生活?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都是概念化抽象化的打工群體。只有當我們真正融入那種生活,同他們一起呼吸這片渾濁的空氣時,我們才會明白,底層生活其實也是日常生活,而這個日常普通的生活卻是用再大的制度和結構都無法涵蓋的,包括法律?!?/p>
在《梁莊在中國》中,梁鴻通過“茍國臣告河神”這樣一個神話故事,來映射這個群體對法律對懲罰的普遍畏懼心理。落地秀才茍國臣好寫狀書,一次醉酒,聽到鄉親們反映河伯無情,年年上供年年淹,借著酒勁,一紙狀書將河伯告上天庭。哪知玉皇大帝判茍國臣好管閑事,重打四十大板,打得茍國臣魂飛魄散。
“這個神話很有意味,為什么打工者們不敢告狀,是因為有畏懼在里面,可怕的懲罰一直在他們心里面,代代消化,最nKYn0e6Wjn6GFMkRs+29fArWqjrpShzsuSP+0I+mxdg=后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绷壶櫿f。
無力感
寫《梁莊在中國》,梁鴻最終選擇站在一個稍微有距離感的角度來敘述。這是與《中國在梁莊》的不同之處。梁鴻認為,在調查打工群體的這個過程中,她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的殘酷。所以,適當的距離感才能保持真實客觀的態度。否則,太過投入,反而會被晦暗的現實吞沒。
這種努力保持著進入又抽離的姿態,在《黑女兒》那一章中得到體現:九歲的黑女兒被鄰居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強奸。梁鴻將黑女兒帶到穰縣醫院進行清洗檢查,但卻面臨著去不去報案的兩難抉擇。從一開始的想幫,到最后的無力,可以看出梁鴻矛盾的心理。在書中,梁鴻寫道:我無法忘掉奶奶朝我看時的神情和黑女兒的遲鈍與天真。我知道,和大家一樣,我是把那祖孫倆拋棄了。我努力了一下,沒有辦法,也就算了。不久之后,我會把她們忘記。
無力感一直延續到最后,就像帕慕克慨嘆故鄉帝國斜陽般憂傷一樣,梁鴻站在目送黑女兒和奶奶的那片黃昏下,嘆了口氣說:“我終將離梁莊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