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內外,凃嵐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身為妻子和母親,凃嵐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在家庭生活中處處展現柔情,她把工資“上交”給了老公,拿100塊錢,也要請示,甚至所有的衣服都是由老公代為置辦。她堅持每晚給女兒的作業本上簽字,即使是加班到凌晨6點才回家,她也會略作休息,在7點鐘送女兒出門上學。
作為反貪局長,凃嵐領導著14人的反貪隊伍,她給人的感覺是風風火火,辦事敏捷,善于審時度勢,用她自己的話說是“舉重若輕”。
18年前,凃嵐還是一個建筑專業畢業的年輕女孩,18年后,她已磨煉成為武漢漢陽區反貪污賄賂局女局長。自2004年以來,凃嵐先后組織和參與查辦貪污賄賂職務犯罪案件175件186人,為國家和企業挽回經濟損失9000余萬元,被她查處的官員有3名廳局級和46名縣處級。對比當初進入檢察院的心態,凃嵐看待問題更加成熟理性,對公平正義的感悟也更具體、更現實些。
辦貪腐案就像查一個豆腐渣工程
《方圓》:你學建筑專業的,怎么干起反貪工作?
凃嵐:我不是法律科班出身,大學學的是建筑專業。那時想法很簡單,希望一生中能做點有價值的事,比如自己親手規劃建筑一棟房子,能給這個世界留下點痕跡。畢業后,我很順利地被分配到市基建管理部門工作。
但這個行業存在一些“不公”和“潛規則”讓當時的我很意外。比如一個項目從規劃到建設、驗收,每一步都有紅包來來往往。我當時很厭惡這些,所以干了兩年多就離開了該單位。后來,我從查辦職務犯罪的親身經歷得出結論,工程領域(廣義上的包括交通、高校、城建等)的職務犯罪占到所有職務犯罪的50%,近一、二十年,我國基礎建設總量非常大,尋租的空間比較多。當時我也不是一門心思要進入司法部門,只是覺得自己確實不適合長期沉浸在那種人情往來、沒有個人存在感的環境里。
《方圓》:辭職后,怎么進入檢察院工作的?
凃嵐:1994年,全國檢察機關第一次面向社會招聘,當時武漢集中招考,僅我報考的漢陽區檢察院就有1000人應試。面試時主考官問為什么考檢察院,我當時的回答是“檢察機關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堡壘,我希望成為你們當中的一員。我父母都是老師,沒有多少社會關系,我對檢察機關的公信力還是很有信心的。”
最初院把我分配到公訴部門,后來,我自己提出到經濟檢察部門工作,因為我的知識結構比較適合,我學的是建筑,離開基建管理單位后,我在外面學習了財務,當時覺得財務適用面廣,更好換工作。懂工程領域的行規加上有財務的業務能力,當時的檢察長也挺支持我到反貪工作,我進入檢察院兩個月后,反貪局就掛了牌子正式成立了,感覺自己身逢其時。我感覺自己每辦一個貪腐案就像查一個豆腐渣工程。
《方圓》:在反貪工作有過什么挫折嗎?
凃嵐:挫折談不上,倒是有過失敗的經驗。我參與辦理的第一起案件就以失敗告終。因為證據收集工作做得不扎實,案子辦砸了,后因證據不足作了不訴處理。
這個很差的開頭給我的啟示是:反貪工作其實是一項具有創造性和技巧性的工作。不是說,你動用了國家機器的公權力,遵循法定的程序就一定能將罪犯繩之以法。所以,我給自己下定很大決心要努力學習。除了到武漢的高校里學習法律專業知識,我還積極報名參加高檢院司法會計培訓,獲得了司法會計資格。為此,我甚至推遲了婚期,直到培訓結束才舉行婚禮。女兒剛剛出生,我就開始備考初任檢察官考試。此外,我還利用業余時間學習了心理學,并獲得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職業資格。這些豐富的專業技能為我日后偵破一起起大要案打了堅實的基礎。
理性看待辦案數量
《方圓》:進入反貪工作以來,心態有沒有發生變化?
凃嵐:我當初進檢察院怎么想的,現在還是這樣想,維護公平正義的理念一直沒變,只是現在的感悟更現實了。作為一個擔任領導崗位的反貪局長,思考問題更需要理性一些。
1995年到現在,我一直從事反貪工作,但我感覺自己被社會認同上差異很大。以前,我說自己在反貪局工作,對方會說你好辛苦,很不容易,而現在,別人對我能否公正執法持懷疑態度。現在檢察機關執法手段越來越規范,沒有以前那種強勢,而是崇尚理性、平和,人性化,用流行詞說叫“低調”,反而有時候市民覺得不滿意。
《方圓》:為什么?是覺得我們辦案數量少,對貪腐的懲治力度不夠嗎?
凃嵐:可能跟社會的一些負面輿論有關系。相比較我們檢察機關辦案的正能量,社會上、網絡上有很多不公平、不合法的現狀傳播得更廣泛些。其實,我們也是在嚴格執法的框架下,希望最大程度上實現犯罪行為被懲處。
但老百姓的舉報訴求,我們很難百分百滿足。這是由反貪局的職能定位、人員力量等綜合因素決定,只能做到這一步,很難從根本上改變局面。我們付出了很大代價,一年查辦的案件就27起,作為一個基層院這算是比較不錯的業績,但這27起案子相比較轄區內同時期案發數量肯定算是少數。
比如,我們前兩年通過一個線索查辦40多個案子,案件涉案金額多、涉案人員級別高,社會影響力大,應該說反貪局傾盡了全力。但你回頭一看,從始至終還是只核實了一個線索,只“滿足”了這個線索舉報人的訴求,而同時期其他的線索只能暫時放下。不是說我們不去查其他線索,而是我們自己的專業素質、人員結構、裝備水平都有限制,全力以赴也只能到此水平。盡管,我們在40個案件的查辦中,發現這個行業潛規則發展到了值得警惕的程度。
《方圓》:同時期有那么多線索,你們怎么取舍?
凃嵐:一般我們都需要初查,線索初查率為80%,根據市民反映比較突出的領域,或者我們某積累得線索比較全面,我們覺得查下去有把握,就優先考慮。
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舉報信,但不是所有的舉報線索都能被立案偵查。一些上訪人、舉報者有時候會直接質問我是否遭遇阻力而不查?其實,反貪局是沒有阻力的,只是一個反貪局的力量有限,一共14個人查辦范圍遍布整個漢陽區,有時候窩案串案需要跨區域,在執法要求越來越高的情況下,沒有充分的事實、證據的支持下是很難正式立案的。
而且,有些案子我們現在不辦,并不代表以后不辦,我是想等準備好了再辦,比如我現在手下有個5萬塊錢的線索,如果強行辦下去,效果可能不好,我壓一下,讓干警去收集其他方面的線索,在證據充足情況下再辦這個案子。
所以要理性地看待我們的工作,但無論如何,我們反貪局查了案,一定比不查好。每年20個、30個案子的查,十年、二十年下來就是幾千個案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拱一卒,它總歸是一項很有成就、很有社會效益的工作,盡管孤立地看每一年,影響力不是很大。而且,一個犯罪分子,他實施受賄犯罪可能二十年,但我查辦他只需要一年,他一旦被追究,他以前所有的贓款都將歸為零。
《方圓》:漢陽區檢察院的辦案線索一般來源于哪里?
凃嵐:網上舉報的,市檢察院交辦的,信箱里的,匿名的,各種都有。近3年來,漢陽區檢察院接到各類舉報300余件,占職務犯罪案件線索來源的30%,反貪、反瀆等職務犯罪偵查部門據此查獲案件73件82人。
一般來說,查哪個單位,關于這個單位的舉報線索會不斷地呈現。因為隨著查辦的深入,市民就越相信你,他們就更愿意給你寄送線索,甚至有的點著名寄給我,今天就有個人給我打電話說反映問題,我說要見面談,他不談,讓他打舉報電話就愿意談。有一次,我們檢察長在院門口碰到有人往舉報信箱里塞舉報信,他就對塞信人說,“把信交給我,我會處理的”,對方不信這個人是檢察長,說什么也要將信塞進去,他就要把信交給我們反貪局。
發揮女人的耐心和柔性
《方圓》:有沒有印象比較深的大案?
凃嵐:2006年12月,漢陽區檢察院反貪局接到一條線索,反映某拆遷公司工作人員鐘某在一起房屋拆遷中收了5000元好處費。我派人前往調查,得知鐘某已辭職,不知去向。我想一個國有企業的員工,不至于為了5000元放棄穩定工作,可能有更多黑幕。
隨著我們反貪局的檢察官走訪多家拆遷戶,一些違規問題漸漸浮出水面。在鐘某尚未到案的一年多時間里,我調取了近千份拆遷資料,走訪了近百個拆遷戶,由于摸清了拆遷的整個流程,通過梳理該領域職務犯罪的利益關系網,我確信,鐘某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檢察院黨組也挺支持我,整合了全局的資源供我決策,我將辦案人員分為外調組、查賬組、預審組、追逃組,分流取證,協調推進。
《方圓》:后來證明跟你想的一樣嗎?
凃嵐:我們反貪局當時把精力放在查辦其他案件上,但我一直密切關注鐘某的行蹤。2008年9月底,我獲悉鐘某逃回武漢的信息。“十一”長假,我就帶領手下干警布控守候了4天4夜,終于將鐘某成功抓捕歸案。以鐘某為突破口,我們一舉深挖出拆遷公司經理龔某等貪污、賄賂窩案串案13起15人,其中涉案金額在百萬元以上案件6件、千萬元以上案件2件。
《方圓》:聽說當時深圳一位反貪局長打電話給檢察長對你表示敬意?
凃嵐:可能是我在深圳跟他們協調配合得好,給他留下了印象。查辦鐘某系列案件時,我帶領著反貪偵查人員到深圳調查取證,請求協助調查的對象(行賄人)是當地一位很有名氣的企業家。由于擔心企業受牽連,對方一直不肯配合。而深圳那邊擔心我們帶走行賄人對當地經濟發展造成不良影響。所以我跟當地檢察院協商,盡量在當地調查。
我在深圳待了很久,盡一切辦法努力說服這個倔強的企業家。他先是閉門不見,后來見了也不談。我找到他的律師溝通,并通過律師邀請到這位企業家的夫人(同時也是公司董事長),從法律角度極其耐心解釋案件不會對企業照成任何影響。畢竟是女人跟女人談得來,那個董事長信任了我,她主動把責任攬下來,說行賄行為是自己安排丈夫和下面人去辦的。在這種情況下,企業家覺得作為丈夫怎能讓女人承擔責任呢,后來主動邀請見我們作證。就這樣,我們通過它取得了關鍵證據。
崇尚輕靈型辦案
《方圓》:聽說你崇尚一種“輕靈型辦案”,怎么理解?
凃嵐:這跟我的個性和檢察院的現實情況相關。我一直比較欣賞檢察官智慧地辦案,提倡輕靈型辦案,具體到我個人身上,我認為自己比較突出的特點是快速準確、注重對“查賬、突審、證據固定”時機的把握。反貪辦案,很多時候采取強攻的。比如,采取強制措施運用得很充分,超時的詢問,或者疲勞每日每夜的工作,我認為這不是智慧的,智慧地做事情,應該是舉重若輕,或者舉輕若重。
另外,由于我們是全國十佳檢察院,每年招5、6人左右,但要給湖北省、武漢市各司法單位和黨政機關里輸送差不多數量的人才,辦案人員的數量一直上不去。人員不足是我們院長期存在的問題,所以,我們沒法將辦案面鋪得很廣,只能精打細做。我認為通過科學地分析,比較好地把握線索材料,一旦深入具體某個案子,庖丁解牛般地做下去就會有效果,因為我們抓住的是核心問題。
有時候,你找十個人大面積突審,雖然效果很好,能挖出更多更好線索,但我的資源不夠,一個訊問室最多容納兩個人。所以每個人來,我們就得細膩操作,做到精細化。
《方圓》:舉個短時突破,很有成就感的案例?
凃嵐:2002年,在查辦轄區某單位一名副處級干部時,從看到舉報信到案件突破,我僅僅用了半天時間。赴嫌疑人單位查賬2個小時,我就發現其中的“異常資金往來”,隨后,我在嫌疑人的辦公室與其談話,短短幾次交鋒就讓他竹筒倒豆子般承認了犯罪事實。
《方圓》:你是怎么做到的?
凃嵐:我看賬后感覺他們的發票開具是有問題的,當時有把材料都調回檢察院去的打算,把賬系統查一遍。但是一想,把當事人通知到檢察院來,他的心里肯定有壓力,有點打草驚蛇。
我當時就以核實一張發票上的問題為理由,在他辦公室里聊天式的詢問他原因,因為我學過司法會計,不會像審計那樣查每一筆賬目,一般只看賬目的結構和有問題的那一塊,然后抽取有問題的事項詢問。
我給對方的感覺是:你知道我在查你賬,但你不知道我查哪一塊。因此我一旦詢問關鍵問題,他是毫無防備的,在短兵接近的狀況下,他很快會被突破。
在心理學上,人容易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露餡。比如你去哪個景點游玩,如果之前有人把景點宣傳得很漂亮,期望值很高,你去看后,盡管的確很好,但心里的感覺上也是一般般。但如果你到一個陌生的好地方,之前沒人告訴你,你游玩后美好的感覺是雙倍的。所以,在他認為環境寬松的辦公室,突然把核心問題砸給他,給他刺激的強烈程度,比他帶著忐忑心理來檢察機關的刺激更大。
從人生的最高點落到最低點,此時他們(貪官)的內心其實是最脆弱的時候,愛、恨、后悔、不甘心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需要疏導。體會他們的內心情感,引導他們跟你傾訴,就能攻破他們的心理防線。
一封舉報信牽出涉及四個領域的案中案
作為武漢市一個普通的個體經營者,兩年前,文亮(化名)走進漢陽區檢察院,舉報漢陽區經貿委市場監督管理科原科長韓洪超大肆索賄,榨取不少小老板的血汗錢。出乎意料的是,這封舉報竟然引發“蝴蝶效應”,檢察機關順藤摸瓜,深挖查處職務犯罪系列案19件,涉案人員高達20人,涉及影院、能源、交通、食品市場4個行業領域。
凃嵐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2010年7月的一天,文亮大汗淋漓抱著一沓材料走進來就直接說“我們來實名舉報的,非要把這個‘韓大科長’揪出來,他榨取了我們很多小老板的血汗錢……”
文亮口中的“韓大科長”,就是韓洪超,雖然韓洪超只是個科級干部,權力卻不小,負責漢陽地區成品油零售、煤炭零售、生鮮市場經營等三個行業的審批立項。文亮說,就在政府整頓煤炭市場時,韓洪超卻對他說可以辦到煤炭經營許可證,文亮大喜過望,租場地、買設備、招人,投入了大幾十萬。也按要求給了韓10多萬元的辦證費……可最后證沒辦了,韓洪超說錢都打發了上級領導。
漢陽區檢察院反貪局組成辦案組,分三路展開調查,發現每個行業都涉及5至8名不等的被索賄商家,但他們害怕遭到打擊報復,無法繼續經營,都不敢配合調查取證。經耐心說服,許多商家才表示愿意配合。
反貪局找到韓洪超,擺下詳實的證據,特別是報到幾個行賄老板的名字時,韓洪超一口氣交代了全部犯罪事實。原來韓洪超10年間先后16次索取或收受賄賂共計94.5萬元,并向上級部門相關人員行賄達28萬元。反貪局長凃嵐告訴《方圓》記者,通過韓洪超查處了19個案件20個涉案人員,他們主要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商務系統行賄、受賄案,共查處6人,其中4人受賄,2人行賄,包括武漢市商務局一名副局級干部和湖北省商務廳一名正處級干部,共涉案金額達到200余萬元。
另一類是武漢市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總經理、黨委書記及部門負責人在電影公司資產處置、工程建設、拆遷補償過程中受賄、挪用公款9件10人。
其中,武漢市電影發行放映公司原總經理甘宜慶,在2001年7月至2011年2月期間,利用全面管理武漢電影公司及其下屬單位的職務便利,先后51次單獨或者合伙非法收受18家單位或個人財務共計1166余萬元。由于甘宜慶在武漢市各文化影院拆遷和出租場地中索賄不斷,有些能源企業租賃影院場地建加油站向其行賄,案件又延伸到能源領域。
文亮怎么也沒想到,當時出于一時義憤的舉報,竟然遷出這么多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