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鄉(xiāng)間路上跑。陰天。我問:往東?陪同的Y教授說:往南。
又錯了。在奧馬哈,這個美國中西部的城市,我的方向感突然變得極不可靠。在奧馬哈城里轉(zhuǎn)個向還有情可原,因為很多人家的房門亂開,哪個方向方便就朝哪邊開,到了半天碰不到人家的野地里我竟然也轉(zhuǎn)向,很過分。
這些年去過國內(nèi)外的很多城市,很少在哪個城市讓我感覺到,我看見了真正的大地和天空,讓我看見了大地之大和天空之空。高樓大廈正肆無忌憚地切割大地和天空,空氣被污染,到了半下午空氣就開始變灰、發(fā)酸,更多的星星在夜晚只能躲在看不見的地方閃亮。但是奧馬哈房屋低矮,地勢用了幾個柔和低緩的起伏就把遼闊勾勒了出來,仿如大海的波浪緩慢地向遠(yuǎn)方推展,然后無邊無際;到了四月下旬,站在某一個高處,我能看見整個城市被淹沒在廣闊、濃郁和平坦的綠色之中。
有一個傍晚我們驅(qū)車去城邊的批發(fā)市場采購,出來時無意中往斜上方瞟了一眼,當(dāng)時就震驚了。天被濃烈的深藍(lán)色填滿,顏色濃得陰險恐怖,幾乎要流下來。天上除了藍(lán)什么都沒有,夕陽落盡,看不見烏云和飛鳥,那個純粹的藍(lán)和空讓人心碎,讓你的心里既充實又空蕩,空空蕩蕩的空蕩。環(huán)顧四周,大地是一個圓。天因此也得以恢復(fù)本初的模樣,成為蓋子,一個圓圓的、開闊的、疏朗的穹廬一樣的蓋子,嚴(yán)絲合縫地扣在大地上。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天和地。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這樣的天和地只能是詩,只能是這樣的詩。
奧馬哈是一個我時刻感到大地和天空存在的城市。上可見天,下可立地,這樣的生活你會十分放松。沒有高樓壓迫,沒有污染追命,沒有巨大的人流和交通堵塞,陌生的行人在錯車時會向你友好地?fù)]一揮手。80號公路行經(jīng)奧馬哈,這是美國一條極重要的公路,很多人和車沿此路往東往西、往東往西、再往東往西,穿過美國。在奧馬哈附近一段開始可以每小時七十五英里,而一般公路只能到七十。因為視野開闊,不用擔(dān)心突然從哪個地方冒出輛車迎頭撞上,你可以放開了跑。J教授說,有時候工作太忙了,就開車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可以大聲唱歌聽音樂,開車在這里是種放松。
就是在80號公路上,我遇到一個哈雷摩托車隊,十三輛,一個女的,一個小伙子,其余都是四十歲以上的男人,而且絕大多數(shù)滿臉皺紋和白胡子。這幫老頭和準(zhǔn)老頭身穿短袖T恤和短褲,露出兩條腿上的長毛,戴頭盔墨鏡和露指皮手套,在風(fēng)里加油門,經(jīng)過我們身邊朝我們伸大拇指。我坐在車?yán)铮泶┮患∶拢琂教授他們?nèi)⌒ξ遥沂菉W馬哈在那種天氣里唯一穿毛衣的人。我對老頭子們揮手,他們坐在哈雷上的姿勢真的很酷,這一段路讓他們跑得很開心。
我在很多影視和小說里看到過哈雷摩托車族漫游世界,這樣一群老家伙還是頭一次見識,而他們竟搞得比年輕人還年輕。很多年里我一直也有漫游世界的沖動,但基本上發(fā)乎情止乎沖動,從來就沒有真正踐行過。我總有理由安慰自己,這次是因為這個原因,那次是被那件事情耽擱了,還有某某次出于某某考慮,反正我從來都是為了那些宏大的理由安靜地活到了現(xiàn)在。我再次向車?yán)锏呐笥驯硎境鲎晕野参浚骸拔乙欢〞谶@幫老桿子的年紀(jì)之前,完成我偉大的周游世界的計劃。”
朋友說:“他們不是今天才上路的。”
我立馬翻白眼。是啊,他們風(fēng)塵仆仆遠(yuǎn)道而來,很可能是從比我年輕得多的時候就上了路,細(xì)皮嫩肉跑出了滿臉褶子,小白臉跑成了大胡子。奧馬哈這一段天大地大,適合他們加油門,敞開嗓子唱豪放的歌,跑更遠(yuǎn)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