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燈作為中國社會最基層的一級政府工作人員,所面臨的種種困難和艱辛,恰是當下所有中國人及中國社會陷入困境的一個縮影
去年夏天,天津一個文友到西安見了賈平凹后,在文章中講“賈平凹”中的“凹”字可解成火山口的意思。賈平凹甚覺得她說得有趣,遂將多年前購置的自然凹石從會客桌移到書桌上,以此念助書寫新書《帶燈》的自信和力量。
“火山口是曾經噴發過熔巖后留下的出口,它平日是靜寂的,沒有樹,沒有草,更沒有花,飛鳥走獸也不臨近,但它只要是活的,內心一直在洶涌,在突奔,隨時又會發生新的噴發。”——這一個形象的描繪,或許可以解釋他為寫作《帶燈》盡力排除一切干擾,推掉能推的活動,幾乎不見任何人的做法。
“我得為自己活呀,為自己的寫作活呀。”——他給自己創造這樣理想的寫作狀態,為的是將“不能重復以前寫法”的決心藏在這看似靜寂含蓄的寫作姿勢背后。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次寫《帶燈》就像孤身一人在作坊中做試驗,寫法上的轉換和突破亦需要敢于面對未知失敗的勇氣。
他的“帶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2013年1月,這個周身帶著螢火微光的清麗女子從賈平凹的新書中走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本來是“小布爾喬亞”情結的文藝女青年“帶燈”,卻來到秦嶺地區的櫻鎮當了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主任,綜治辦是各基層力量角力的大舞臺,選舉、上訪、救災、計劃生育等各種雜碎問題輪番對女主人公進行“轟炸”,賈平凹以這樣一個“摧殘美的一個過程”揭示中國農村基層干部生存狀態,主題可謂劍走偏鋒。
而為何以一個鄉鎮女干部的角度寫《帶燈》,賈平凹告訴《方圓》記者:“現實中的‘帶燈’原型就是一位鄉鎮干部,她以寫信的形式跟我交流,讓我更深入地了解到社會基層的真實狀況,給了我更多的思考。她讓我敬重,欣賞,又令我同情和哀嘆。”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賈平凹喜歡有意思的人。
之前寫小說《高興》,就是因為賈平凹從拾荒人劉書楨身上看到一種奇異的特質。而這次,他在這位鄉鎮女干部身上亦看到了這種類似的特質,都是“泥塘里長出的一只蓮,在骯臟的地方干凈地活著”。
而經他之筆將這些“有意思的人”從農村這片土地上提取出來,便就是關于中國農村現狀的個例,更是當下農村正在發生著的事情。為何如此具有代表性?還是要源于賈平凹始終是一位“接地氣”的作家。他這樣描述自己書寫農村的使命感:“我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給農村寫的,想想,或許這是我的命,土命,或許是農村選擇了我,似乎聽到一種聲音:那么大的地和地里長滿了荒草,讓賈家的兒子去耕犁吧。”
賈平凹幾十年保持去鄉下采風的習慣,但漸漸地,他發現鄉下的生活早已不似從前的山水,以往將心靈退回鄉村的那種想法已不復可能,而感受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蒼涼。賈平凹在《帶燈》后記中寫道:“農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男的女的,聰明的和蠢笨的差不多都要進城去,他們很少有在城里真正討上好日子,但只要還混得每日能吃兩碗面條,他們就在城里漂呀,死也要做那里的鬼。而農村的四季,轉換亦不那么冷暖分明了,牲口消失,農具減少,房舍破敗,鄰里陌生,一切顏色都褪了,山是殘山水是剩水,只有狗的叫聲如雷。”
除了環境風貌的變化之外,賈平凹告訴《方圓》記者:“在鄉下走動發現,社會大轉型期,社會矛盾從未如此集中,人性的善與惡也從未如此爆發。”
就在前年,賈平凹去陜西南部,走了七八個縣城和十幾個村鎮,又去關中平原北部一帶,再去了一次甘肅的定西。他去這些地方走動,本來,是并無寫文章的打算,“如果純粹為了創作而跑動那就顯得小氣而不自在”,而只是想看看真實的社會狀態和人的精神狀態,從而讓自己對社會有個大的把握,而不至于偏頗和迂腐。
直到他遇見了“帶燈”的原型,那個山區的鄉鎮女干部。這個女子出現在他生活中,通過和她的交流,讓賈平凹突然產生了寫作的欲望。
她起初給賈平凹發去短信,將她在綜治辦的工作和生活在短信中寫得極好,這讓賈平凹驚訝不已,日久天長,竟到了盼著她來信的地步。收到的每封信都是幾百字或上千字,里面洋洋灑灑傾訴她的追求和向往,歡樂、悲傷、憤怒、苦悶全不避諱,這種和盤托出的赤誠之心打動了賈平凹,讓他決定去她所在的地方見見她。
在深山同女干部交流的日子里,他首先看到了她生活和工作的一面,她帶著他走街串巷,去給特困戶辦低保,去堵截和訓斥上訪人,而后發現了她自然隨性頗有原始古風情懷的另一面,她拽著牛尾巴上山,采到山花就別在頭上,跑累了便以地為席打盹睡覺。他寫道:“我遠遠地看著她,她那衫子上的花的圖案里花全活了,從身子上張上來在風中搖成鮮艷。”
相熟之后便成為朋友,她會給他寄些土特產的同時附上一包又一包鄉政府發給村寨的文件、通知、報表、工作規劃、上訪材料、救災名冊、領導講稿,很有意思的是,有次寄給他的文件里還夾了份她因工作失誤而寫的檢查草稿。
她自然不知賈平凹會如何處理這些材料,但在賈平凹心里,一個構思正在成形。與此同時,賈平凹得知自己的老家正在修高速公路,一座大的工廠被引進落戶,一場因在河里淘沙惹起的特大惡性群毆事件爆發,死傷嚴重。
社會基層如此之多的問題呈現出“像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落灰塵”的樣態,賈平凹就想寫出來,他想:不能女媧補天,也得杞人憂天么。
醞釀和改變
女干部的經歷讓賈平凹激動,就寫了些隨感和散文,但是很多問題還是可以深究和延伸,他認為不過癮,就決定寫成長篇。
構思時間是漫長而又辛勞的,賈平凹感覺是到了“自己想寫好也能寫得好”的時候了,靈感來時可謂排山倒海,但真正落筆時,他首先自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到這個年紀,為什么還要寫?
之前寫了那么多,這次書寫卻是一次徹底整理自己的過程,當他想到“要為了中國當代文學去突破和提升”這樣的一個寫作念頭時,連他自己也被自己嚇到了,“這怎么可能呢,這不是要奪掉我手中的筆嗎”,可是,“不寫東西我還能做什么呢,讓我試試,我沒能力做到我可以在心里向往啊”。
這樣反復自我拷問的過程,是驚恐的,也是痛苦的,想提升境界就需要審視自我的勇氣,他的自信心受到嚴重的打擊,甚至伏在書桌上痛哭過,賈平凹向《方圓》記者敘說那種構思的狀態:“如果重復別人或者重復自己,這就是無能的表現。可想在書寫上突破和提升,哪怕是一點點,卻是非常難的。這個時候,就會感覺自己能力不濟,恨自己,所以寫作總是在驚恐中完成。”
卦書云,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在群形中尋式,需要有所體會,體會后有所頓悟。賈平凹有熱情觀看體育比賽的愛好,起筆寫《帶燈》之時,歐冠杯賽正熱,而巴塞羅那的一支足球隊的踢法給賈平凹寫作《帶燈》灌注了新的血液。“踢球其實大腳開最容易,但是在人窩里傳球要求就高很多,巴塞羅那所有隊員都是防守者和進攻者,進攻時就不停地傳球倒腳,繁瑣、細密而眼花繚亂的華麗,特別講究。”這種消解了傳統陣形和戰術的踢法,恰好可用于《帶燈》的結構。結構和題材有關,《帶燈》要反映一些基層黑暗的東西,分小節靠細節推進,不倚重故事和情節地寫,可給讀者留下回味的空間。
“《圣經》的寫法,多少也給《帶燈》啟示。”賈平凹告訴《方圓》記者,《圣經》從創世紀開始寫起,分若干小節,不是按時間順序寫,亦不是按照故事發展脈絡來寫,隨心所欲寫到哪兒就停下來,這種大氣之舉反而能將涉及的好多東西塞進去。這就是要“寫飽”。
賈平凹曾在《高老莊》后記中,借夫子自道:“我是先失去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讀者,他們的離去令我難過而又高興。”賈平凹又說:“我得改造我的讀者,征服他們而吸引他們。”而到如今,是到了寫《帶燈》的年紀,他已經不單在乎自我領略,“亦愿將審美路徑向讀者介紹及實踐”。在此之前,《秦腔》和《古爐》的敘述方式雖得到文學界和讀者的認可,但其明清文學的柔美文風亦疏遠了一部分認為“書難讀”的讀者,所以這次的《帶燈》,他想有意靠近兩漢文學的平實硬朗,“沉而不糜,厚而簡約,用意直白,下筆肯定,以真準震撼,以尖銳敲擊”。
“《帶燈》是圍繞帶燈一個人的故事,要避免單調,就盡力展開鄉鎮政府日常工作,將故事散開,事件與事件,段落與段落,句與句之間留空隙而產生張力。再加進許多信件,史記,政策條文等,說它華美時華美,樸實時樸實,實時要真實,虛時要空虛,一切要淡,要靜水深流。”賈平凹告訴《方圓》記者,一切都還在摸索和試驗著。
“寫字,功力沒到字在面上,功夫到了力透紙背。”他自信這力透紙背的力量來源于長久以來對真實境界的追求。當他用看似平常的筆調講一個鎮長為了治病吃胎兒,講領導讓帶燈假冒上訪人員以避免暗訪,講帶燈最終走入迷茫的瘋癲之境,激烈的殘酷就慢慢滲了出來,看似平常下的無意識,比殘酷更殘酷。賈平凹講:“我的寫作不是類似火的那種寫法,可以說像水,水是柔的,平靜的,但走進去,或許會把人淹死。”
《帶燈》里人和事都來源于現實生活,是這些現實中的真實經歷和多年來在農村的體驗,以及他對中國現實的深入思考讓他完成了《帶燈》。“把真實呈現出來,再是一定要投入真摯的感情,正在從土地里長出來的東西才鮮活。”賈平凹說。
提供一份中國經驗
作品所闡釋的意義是作品的靈魂和高度。在這一點上,賈平凹思考得尤為嚴肅。書寫當下現實社會的艱難之處在于,“畫鬼容易畫人不容易”。人類的困境就是社會的困境,也就是文學的困境。賈平凹認為,《帶燈》中帶燈作為中國社會最基層的一級政府工作人員,所面臨的種種困難和艱辛,恰是當下所有中國人及中國社會陷入困境的一個縮影。圍繞在帶燈身邊的故事,即是中國文化特有背景下的世情、國情、民情。
而我們的文學作品,大都是反映現實問題的題材,吃穿住行的生存問題,雖然早知道,提升作品高度需具備現代意識,而如何將創作之路打通,通向現代意識,賈平凹在《帶燈》中給出解答:正視和解決那些我們通往人類最先進方面的障礙,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體制上,政治生態和自然生態上,行為習慣上,怎樣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樣不再虛妄和陰暗,怎樣才能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樣才能活得有尊嚴和自在。
這就是《帶燈》提供的中國經驗。對此,評論家李星認為,《帶燈》表現出了賈平凹空前的尖銳,“這部作品反映當代農村社會問題,作家以深厚的人道主義情懷呼吁對社會管理體制的改革,深刻且犀利,標志著賈平凹的文學創作又邁上了新的高度。”
賈平凹在《致林建法的信》中,著重談到文化背景的問題很重要。為什么在寫當下現實社會卻選擇一個鄉鎮日常工作者攪入其中處理那么多棘手和難堪的事?在賈平凹看來,綜治辦是一個特別的舞臺,中國人的人際關系和處事的思維決定了中國在社會大轉型期的矛盾特點,順著這個思路和角度,去參考當下的中國,或許有許許多多的解答,或許一時仍是無解,但關注它,思索它,這是最重要的。
“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做人要大境界,為文也要大境界,以文觀世,有擔當,在別人眼里覺得有些荒唐,于自己卻是嚴肅,真實地呈現社會,真誠地投入感情,認真地對待文字。”賈平凹這種率真坦誠的赤子之心,是他贏得讀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