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租房遇上“黑中介”

【√】“黑中介”們雖然是經過工商注冊的‘正規公司’，但實際上假借房屋租賃的名義，強迫房東和租戶交易、敲詐勒索，帶有欺詐的特點

“你們誰那有信兒？交了的還能不能退啊！”在五一到來前，“寒蟬”在QQ群里問，回答他的是一排排整齊的省略號。

“寒蟬”，22歲，北漂青年一枚，寒蟬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在一個QQ群里的昵稱。作為群主，寒蟬將QQ群名定為“for us”，分類隨意選了“游戲”，群里有三十個固定的成員，像其他的QQ群一樣，基本沒有人使用真名，不過，很多昵稱都連著“西二旗、閔莊、玉海園、安寧里”等北京街道、小區名作為后綴。

“后綴表示他們在哪里租的房，我們是一個受害租戶的QQ群，都是從北京泰誠嘉和房地產經紀有限公司租的房子，沒想到這個手續齊全的公司是名副其實的黑中介，很多人都被騙了錢，估計很難追回了。”寒蟬說。

合同變更與公司合并真相

群里的三十個成員境遇類似，2012年，他們陸續從泰誠嘉和處租到了暫住的房子，合同簽了一年，押一付三，到今年3月，很多成員都將交最后一個季度的房租，但這時，他們發現泰誠嘉和突然從他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中海裕家。

“中海裕家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我們說，泰誠嘉和被他們合并了，要想繼續租現在住的房子，必須和他們重新簽訂合同，并交500元的合同變更費。”寒蟬說。

有些租戶并未質疑，交了費用，但寒蟬心里卻劃了問號。

中海裕家說合并了泰誠嘉和是真的嗎，他們能不能提供收購合同證明？這個變更費是工商局定的嗎，會不會是巧立名目？為此，寒蟬在電話里穩住了中海裕家的工作人員，決心問個究竟。

同一時間，網名為“迷瞪”的租戶也接到了同樣的電話，對比寒蟬的質疑，他清楚地回答：“既然你們收購了他們的公司，就要繼續執行他們簽訂的合同，哪有還要交變更費的。”至于中海裕家工作人員提出的“不交變更費就要搬出房子，不退押金”，迷瞪強硬地說：“你們這是犯法，我不交變更費也要住到合同到期，到時必須退我押金。”

在迷瞪決心抗爭到底的時候，寒蟬終于問清楚，工商局從無變更費的規定，而中海裕家和泰誠嘉和也交不出過手合同。他從網上信息得知，2012年10月就有一波租戶揭露泰誠嘉和是黑中介的熱潮，在天涯、貓撲、百度貼吧等網站上，租戶表示，“泰誠嘉和強趕租戶、拒退押金”、“打著公司合并的幌子濫收費”等等。

泰誠嘉和的合并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知情人士稱，中海裕家和泰誠嘉和其實是一伙人，用不同的法定代表人注冊了不同的公司。“最早出現的是泰誠嘉和，2009年注冊；2011年出現了泰誠嘉和圣豐分公司；2012年7月，一家叫做瑞祥的房地產經紀公司號稱收購了圣豐，而瑞祥在2012年底又被一家叫海大嘉業的公司收購；海大嘉業在此前曾使用過明遠置地、海川嘉業等名字；現在，中海裕家又號稱收購泰誠嘉和。從中可以看出，這些公司存在著密切的聯系，但是以法律上來說又不是同一家公司，他們這種做法就規避了很多法律責任。”

通過網絡查找，寒蟬表示“很多帖子里都留了QQ群號，我也加入了，在群里我知道，去年10月聯合起來的那批租戶，有的因為被騙的錢少放棄維權，有的去法院走民事訴訟程序……那波情緒基本都過去了。一些新加入的多是今年3月的這批人，于是我就把這些人單挑出來，重組了一個目標更一致的維權群。”

經常接到恐嚇電話

在群里，許多拖著不交變更費的成員稱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中介公司的恐嚇電話，謾罵威脅，臟話連篇。

迷瞪也在這個群里。作為抗議最強烈的租戶，他成了中介公司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威脅電話就不用說了，每天都有，詞匯量也大，每次罵的都不重樣，我開始還錄了個音，幾次下來就麻木了。后來趁我不在家，還把我家的鎖給換了，不讓我進屋里去。”迷瞪說。

不過，這還不算中介公司的狠手段。3月16日，迷瞪發現，屋里的家具都被中海裕家清空了。“說不交變更費和最后一個季度的房租，就不還我家具。”

在“傾家蕩產”之前，迷瞪先后去出租屋所在的海淀區兩個派出所報過案。“警察態度挺好，但就是說這是合同糾紛，不歸他們管。”被威脅呢？“警察說沒有實施違法行為，單憑幾個電話沒法管，如果真有行動了，再報警。”

東西都搬光了，是動手了吧？迷瞪百般無奈，抱著憋悶的心情緒，當天下午找到了中海裕家位于石景山區的新址，并在當區報了警，準備要回自己的私人物品。

民警到達現場后，中海裕家工作人員稱，拿走迷瞪的私人物品是按合同辦事。根據迷瞪的錄音，中介稱“不欠我錢沒人敢拉你東西，9號交錢，今天幾號了？”

迷瞪表示沒欠房租，中介則稱扣押家具是因為迷瞪逾時交房租，并改口稱合同變更費交不交并不重要。“我收變更合同費是合同工本費和管理費，不交也沒事，但是你欠房租那不行。”

在中介的太極拳中，出警的民警也有點亂，中介的邏輯拐了幾個彎，成了迷瞪不交房租才被扣押家具，而迷瞪堅持稱還沒有到交房租的時間，扣押家具是因為他不交變更費。一個出警的年輕警察對迷瞪表示無能為力。“你看，就是合同糾紛。”而一個有經驗的老警察則知道其中的貓膩，他對中介說：“我知道你們玩的那套手段，我出一天警，百分之八十都是因為你們干的那些破事，趕快把人家家具還了。”

在警察的干預下，迷瞪和中介公司約定好3月17日取回物品，迷瞪也說明要終止合同，理由是合同變更費不該收取，其次中海裕家公司催繳房租方式、態度惡劣，行為粗暴。這個要求，被中介拒絕了。

一怒之下，迷瞪3月底將泰誠嘉和、中海裕家一并告上北京市海淀區法院山后法庭，終以民事訴訟立案成功。另一方面，支持迷瞪的“for us”群呼吁社會關注，中國廣播網“天天三一五”欄目也以媒體身份，代表30名受害租戶向北京市工商局舉報兩家房產中介。

迷瞪對自己勝訴很有信心。他打聽到，2012年10月有一名租戶已有勝訴先例。“不過被騙的人多，贏官司的人少，有沒有恒心，能不能抵抗住壓力，證據搜集得全不全，都有關系。”

另一方面，迷瞪不傾向再向北京市住建委投訴黑中介。“之前有租戶投訴過，住建委回復說，這樣的情況，最好還是走法律途徑，或許，我最后能依賴的只有法庭！”

迷茫維權路

無論結果如何，強硬的迷瞪已經邁出了依法維權的第一步，寒蟬打算，如果迷瞪開庭樂觀的話，聯合這30名租戶同時報案，希望法庭能合并審理。

不過，寒蟬覺得，自己的想法只能代表自己，這個維權的小團體和自己的期望相差甚遠。

“開始組這個群，希望在同一個區的租戶彼此有個照應，比如中介上門騷擾了，隔壁的租戶能隱蔽地錄個音，作為以后的證據；或者一戶去交房租，附近的也跟著去，做個見證。我一直覺得集體的力量比個人大。”寒蟬說。

但在這個群體中，被威脅的是多數，真正交了變更費或被扣押家具的是少數，即便交了變更費，維權成本依然會考慮，為了500元，有多少人愿意犧牲工作時間，或冒著引來黑中介報復的險？尤其在4月20日，群成員“小水”從中介公司得到“不再收合同變更費”的消息以后，像2012年10月那波租戶一樣，這個群里嚴懲黑中介的呼聲，似乎也開始淡了。

寒蟬曾聯合群成員，在一個周六去四季青派出所報案，30個人里只去了7個。

4月底，寒蟬也在群里不停地發消息，希望大家用手機錄制自己被黑中介詐騙的過程發到群里，他收集以后交給一個中央媒體做節目。可能因為消息發得過于頻繁，回答部分成員提問時比較急躁，他還在群里被數落了一頓，這讓一天約有18個小時掛在網上、對群成員隨問隨答的小伙子有點低落。

寒蟬并不怪他們。“我這個群主也沒有命令大家的權利，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情況，不能強求。”就連強硬的迷瞪也表示，自己去維權，真的是個賠本生意。“第一次去法庭立案，請了半天事假，扣了40元的工資；找一名律師寫了訴狀，花了100多元；找不到附近的停車位只好找了個隱蔽的角落暫停，被交警罰了200元……還沒開庭，就花了這么多錢。況且，我們在中介那還有押金，你覺得他們會痛快地退給我們么？”

像寒蟬和迷瞪一樣，希望用法律來維權的租戶有，認為走法律程序不會起作用寧愿用拳頭給自己維權的租戶也有。

住在玉海園的“木木”則準備曲線救國：“能多住一個月，把多掏的錢住回來吧。”

“傳說的怪”則說：“如果搬家了，如果房子快到期了，屋里有什么東西就拿走，或者賣給收廢品的，他們就想從我們身上摳錢，退押金也退不了幾個錢。”

住在青塔東里的“晴空”不止一次在群里抱怨：“搬走前把房子里的東西全部毀掉算了，反正看樣子他們也不會退押金了，跟這群人講道理沒用，只能以暴制暴。我決定到期以后，把房子拆了，然后走人。”

迷瞪認為，在和中介的拉扯中，錢只是件小事。“最難受的是精神壓力，房子還沒到期，還得住啊，就算再找房子，也需要時間。中介沒停止對我的威脅，家人出入也提心吊膽的。這個案子不知道要開幾次庭、耗時多久，想來也挺頭痛。不過我的希望只有一個，這種沒人性的公司，我一定告到他不能營業為止。

幸運的是，5月初傳來利好消息，寒蟬興奮地打來電話，稱警局已經介入調查取證，一名北京房管局的工作人員已經加入到“for us”的群里，號召“把黑中介侵害大家的事實收集起來，按照中介公司歸類集中材料，才能最終懲治到他們”。

三頭六臂的中介

寒蟬手邊有兩份名單。

一個名為“證據搜集表”，詳細地列出了群里30名成員的真實姓名、聯系方式、被騙事由、被騙金額，30名成員里有11人或交合同變更費，或以此為名被扣押金、房租，總金額達5萬余元。

和這名單比起來，另一個名為“更新受騙人員名單”更加觸目驚心。這個名單是寒蟬從剛開始加入抵抗黑中介的老群主手里繼承下來的，記錄了截止到2012年10月18日曾因黑中介蒙受損失的人員名單，名單中有190人，涉及到泰誠嘉和、圣豐、瑞祥、明遠置地等多家盤根錯節的中介公司，根據每個受騙人員提供的數據，計算出的總金額達517674元。

在采訪這些人時，記者發現，以合同變更費等名目收取額外錢財，只是黑中介最基本的手段，為瘋狂斂財，黑中介一般采用以下三種方法：以各種理由趕離租戶，拒不退押金和房租；收取租戶房租后，拒不繳納房東最后一個季度的房租；在房東嚴禁打隔斷的房屋中打隔斷，被發現后脅迫房東認同。

“黑中介找的工作人員，大都只有小學水平，很多也在社會上混了幾年。老板給我們洗腦，說這行就是這么干的，一個月下來，普通的員工也能發上7000多塊錢，這個錢，剛畢業的大學生都賺不到。只要手段夠狠，打騷擾電話、堵鎖眼、潑大糞、砸玻璃什么的一做，租戶跑了，錢就來了。我干了一個月，覺得實在對不起良心，就沒干下去。”兩年前就從離開泰誠嘉和的阿虎（化名）說。

“從這些情況中可以看出，這些房產中介的行為已經超出了民事訴訟法的調整范圍。他們雖然是經過工商注冊的‘正規公司’，但實際上假借房屋租賃的名義，強迫房東和租戶交易、敲詐勒索，帶有欺詐的特點。從結果來看，作用范圍大，影響非常惡劣，已經觸犯了刑法，構成刑事犯罪，甚至帶有黑社會性質，‘黑中介’的叫法，也算名副其實。”北京律協刑事訴訟法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張青松分析說。

尋找規范

其實，黑中介猖獗已久。僅2012年上半年，北京市工商局共接到涉及房產中介類申訴1337件，占全市申訴總量的4.57%，不難猜測，1337個投訴，僅是受害群體的冰山一角，北京市工商局亦承認“黑中介”已成十大投訴原因之一。

缺乏行業規范，入行門檻低，是國人對房產中介普遍的評價。黑中介的泛濫導致整個房產中介行業形象走低，我愛我家、鏈家地產等在北京具有品牌效應的房產中介公司，在近一年里頻頻在媒體露面，試圖挽回房產中介的形象，但收效甚微，而在房產中介同樣活躍的美國，房地產經紀人卻顯現出另一種面貌。

在美國，房地產經紀人是一種非常穩定的職業，那里的經紀人平均從業時間在13年以上，收入在4.7萬美元以上，這樣高收入是用他們的服務換來的。在美國房源一般全是獨家代理，并提供開車帶客戶看房，為客戶推薦可靠的裝修公司，為客戶提供很好的置業建議等增值服務。

美國經紀人進入行業的門檻比較高，他們普遍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至少45%的人具有本科學歷，20%的人可以熟練地使用外語。他們在取得經紀人資格證之后，每年還必須參加相關的業務培訓和考試。他們的行業協會由行業自己來控制，目前協會有會員100多萬人。他們負責定期組織培訓，提高經紀人的專業化水平，同時最大可能地保護經紀人的聲譽和利益不受損害。

“兩相對比，規范行業是當務之急。”我愛我家市場部工作人員胡涓娟說。

另一方面， 2011年4月實行的房地產經紀管理辦法一直被社會給寄予厚望，但考慮到我國國情，很多條款設置也讓黑中介有空隙可鉆。建設部科學技術委員會委員柴強曾表示：“鑒于目前取得全國房地產經紀人資格的人數還較少，辦法規定房地產經紀服務合同應當由一名房地產經紀人或者兩名房地產經紀人協理簽名。這一條應是過渡性規定。”不過，在具體合同查到中介公司時，不夠資質流動性又大的“協理”會讓黑中介輕易禍水東引。

2012年9月5日，北京市工商局和市住建委聯合召開“北京市房地產經紀行業整治情況通報會”，表示將繼續加大對房地產經紀行業的整治力度，重點查處無照經營、無證經紀、發布虛假房源信息、利用不公平格式條款侵害消費者合法權益、違規從事房屋租賃經紀業務、違反北京市住房限購政策等違法違規行為；對涉及違法的房地產經紀執業人員，情節嚴重的將被限制或注銷其職業資格注冊；并曾先后出臺了中介行業保證金、獨家代理才能掛牌等一系列政策，但是幾年來還沒有一家中介企業的保證金被扣，這樣的立法層面低、缺乏可操作性，對于準入門檻低、退出成本小的中介行業而言缺乏震懾作用。

不過，中國房產中介已用不到30年的時間，去應對美國房產中介100年的需求，或許我們也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配套更高層級、更具可操作性的法律，保障租戶、規范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