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余年以后,有人寫了文章,考證韓愈的病,司法機關為韓愈,判決現在著作人郭壽華犯了誹謗罪
1976年10月,臺灣《潮州文獻》雜志,登出文章《韓文公蘇東坡給與潮州后人的觀感》。作者郭壽華提及:“韓愈為人尚不脫古文人風流才子的怪習氣,妻妾之外,不免消磨于風花雪月,曾在潮州染風流病,以致體力過度消耗,及后誤信方士硫磺下補劑。離潮州不久,果卒于硫磺中毒。”
回眸歷史,明朝以前并無“風流病”。嘉靖年間《丹溪心法附錄》提及,民間所謂楊梅瘡,后世所稱梅毒是也。此病由美洲傳到西班牙,后經東南亞,輾轉傳到中國,不折不扣的舶來品。唐人韓愈再風流,恐怕也與“風流病”緣慳一面。
韓愈第三十九代孫韓思道,視為奇恥大辱。急忙翻閱“刑法”,查到第312條誹謗死者罪:對于已死之人,犯誹謗罪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千元以下罰金。此條其后解釋是:所以保護死者后人之孝思也。我國風俗,對于死者,其尊重心過乎外國,故不可不立此條,以勵俗薄而便援用。遂向法院,提起自訴。
法官認定:“自訴人以其祖先韓愈之道德文章,素為世人尊敬,被告竟以涉于私德而與公益無關之事,無中生有,對韓愈自應成立誹謗罪。自訴人為韓氏子孫,因先人名譽受侮,而提出自訴,自屬正當。”判處被告罰金三百元。郭壽華不服上訴,高等法院判決駁回,維持原判。
判決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臺灣社會軒然大波。錢穆發文《為誹韓案鳴不平》,法學家薩孟武譏諷判決離譜:“韓愈到底得了什么病,有沒有吃過硫磺,這都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千余年以后,有人寫了文章,考證韓愈的病,而司法機關竟為一千余年前的韓愈,判決現在著作人郭壽華犯了誹謗罪罰金三百元。我不知道這個判決是根據‘刑法’哪一條;根據‘刑法’第309條么?此條所謂的‘人’是指活生生的人。根據‘刑法’第312條么?本條所謂‘已死之人’,必有期間上的限制,否則我們隨便評論一位古人,均將犯了誹謗罪。此風一開,我們不能批評王莽,不能批評曹操,不能批評秦檜,不能批評張邦昌。文人一執筆,一下筆,動輒得咎,那里尚有什么言論自由?”
柏楊評價:“此乃六法全輸。”小說家高陽痛斥:“誹韓案是名副其實的文字獄,所不同者,判罰金與族誅而已。” 果不其然,民間有人追究起來,黃正模告發韓思道“偽造文書”。原來后者所出具《韓氏宗譜》,系民國二年二月所修。譜中能確定的先人,不過是“相傳文公二十四代孫玉珍”。韓玉珍系從傳聞而被認定,尚無法確定他與韓愈的血親關系。那么從韓玉珍算起,又過十五代的韓思道,算得上什么?又憑什么有“告訴權”?且家譜最后一頁,筆跡與原譜根本不一樣,法院為什么不予追究?案外案,鬧得滿城風雨!
法官楊仁壽坦承:“此件判決,至今思之,未免可哂。平心而論,此號判決仍在‘概念法學’陰影籠罩之下。審判者一味專注于概念邏輯,只知‘運用邏輯’,為機械的操作,未運用智慧,為‘利益衡量’,才會鬧此笑話。”
騷人墨客,發思古之幽情,用不著認真,更不值得提出訴訟。自古文人多風流,又何必細究?學者高談闊論,法院與我何有哉?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奇在偏偏有后人起訴。對簿公堂之外,又在報上開辟第二戰場。學者爭相加入戰場,護道派、護法派、自由派,斗得不亦樂乎,韓愈老先生一干瑣事全抖了出來。官司縱然打贏了,公道自在人心,究竟是得是失?“匹夫而為百世師”的韓愈,若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斥責其子孫太不知風趣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