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律師不認可法官的事實發現或法律判斷,不僅有權利甚至也有義務提出抗議。只不過,律師的批評應該對事不對人,不得變成對法官能力或品行的攻擊
刑事訴訟中,律師的對手是誰?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答案似乎應該是偵控機關。不過自李莊案以降,中國法庭上卻時常出現角色的錯位:辯護律師矛頭所指,可能更多的是法官席。
本應中立裁判的法官,經常赤膊上陣與律師直接對抗。鑒于法官大有從裁判員變身運動員之虞,律師干脆也超越法庭的邊界,利用網絡撬動輿論對法院施壓,甚至有律師訴諸“給法官送紅薯”等行為藝術。
如此一來,原本針對事實和法律的個案爭議,逐漸演變為法官和律師相互間的人身攻擊。這種直接叫板法庭的辯護,律師常以“死磕”自嘲。諸多個案的是非曲直究竟如何,旁觀者因為不知真相,不敢貿然判斷。然而法律界的爭論卻引出一個更為深層次的問題:律師是否可以批評法官?如果可以,律師批評法官的界限何在?
必須承認,律師與法官意見相左是刑事訴訟的常態。訴訟的首要目的是利用碎片化的證據材料還原歷史的真相,進而進行恰當的法律評價。囿于人類的認知能力,歷史真相并非總能被順利發現,冤假錯案時而有之。此時就非常需要律師站在非官方立場進行辯護,以期實現“兼聽則明”。至于對個案的法律評價,本身就是見仁見智之事,不僅法官與律師之間經常難以達成共識,即便在法官內部,比如合議庭成員之間或上下級法官之間,也常有激烈爭論。法律史上甚至流行一種觀點,即法律的進步很大程度上就是由異議推動的。
由是之故,如果律師不認可法官的事實發現或法律判斷,不僅有權利甚至也有義務提出抗議。只不過,律師的批評應該對事不對人,不得變成對法官能力或品行的攻擊。
在西方傳統法律職業倫理中,對法官個人的尊重是律師義務之一。比如美國律協的《模范職業行為準則》要求,對于法官的能力和品行,律師不得草率予以評價,有意中傷更是嚴格禁止。不僅如此,當法官聲譽遭受不當批評時,律協還鼓勵律師挺身維護。原因不難理解:法官乃正義之化身,是法治大業的守護神。當法官不被信任,司法失卻公信力,法律人固然首當其害,最終受損的卻必然是公眾福祉。以此觀之,律師與法官其實是共生的利益伙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正是因此,各國普遍要求律師維護法律職業共同體的聲譽,盡量避免批評法官的能力和品行。
更進一步說,即便是針對事實發現和法律判斷的分歧,律師對法官的批評也應局限于法庭之內,不得動輒訴諸大眾輿論。比如臺灣地區《律師倫理規范》就規定:“律師就受任之訴訟案件于判決確定前,不得就該案件公開或透過傳播媒體發表足以損害司法公正之言論?!崩碛稍谟?,為了保障法官獨立,法庭理應是一個“隔音空間”,法官只考慮系爭的事實和法律,而“不管早晨的茶館談笑、傍晚的交通擁擠”,也“不管五百年前的春秋大義、五百年后的地球危機”。如果允許輿論對未決案件輕易臧否,可能會左右法官的判斷,使法官裁判異化為“媒體審判”。
然而當下中國的特殊性在于,至少在一些敏感案件中,法官的獨立性經常遭到權力、上意等法外因素的侵蝕,從而難以保持對規則底線的堅守。當法官本身肆無忌憚地踐踏法律的時候,律師若想有效維護當事人利益,可能不得不訴諸法庭之外的力量。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尤其是博客、微博、微信等自媒體的廣泛運用,恰好又為律師提供了“最后一根稻草”。
當律師找到法官的命門,千方百計促動輿論就成為死磕律師的必然選擇。“死磕”最關鍵的是,律師需要懂得造勢和借勢的技巧,要善用冤案作為武器,通過展示權力的殘暴和蒙冤者的痛苦,一方面激發民眾的同情與憤怒,另一方面也將純粹的法律問題轉化為道德問題,使律師獲得相對法官的道德優勢。此計若成,法院不想服軟都難。
毋庸諱言,律師的死磕行為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從小處說,一些律師似乎難免蓄意炒作的嫌疑,甚至有律師故意抹黑法官以賺取眼球。從大處說,死磕律師一方面譴責法院淪為強權的家奴,另一方面又借用法外力量向法院施壓,既難免州官與百姓之嫌,也必然進一步削弱本已不堪的司法獨立性。何況,死磕律師對法官的污名化,以及采用的非常規輿論手段,往往使得公眾進一步喪失對司法和法律職業的整體信任,這對法治建設大業可能有害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