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犯罪多由犯罪團伙組織實施,從招募人員、偷越國境、長途運輸,到介紹務工、日常監管、工資結算等,均有專人負責,分工明確,配合緊密,呈現出“一條龍”流水線的作業模式
深圳市寶安區沙井街道鴻榮恒工業園有一家普通的小作坊,它對于勞動力的需求像任何勞動密集型的中小加工企業一樣,遭遇著“用工荒”。十八名來自越南的工人一定程度上為這家傳統小作坊解了“燃眉之急”。追問這十幾名外國“打工仔”是怎樣來到中國的,最終你會發現以組織外國人偷渡入境從事非法務工為業的“勞務派遣市場”。市場的組織者“蛇頭”(組織偷渡的人)已經形成成熟的利益鏈條,在國內勞動力市場出現勞動力供應局部緊張和勞動報酬進一步提高的背景下,這類犯罪團伙紛紛走上“致富之路”。
2012年3月初,兩名犯罪嫌疑人為獲取非法利益,潛入越南境內,以收入較高為由“大張旗鼓”游說越南公民到中國務工。二人在未辦理任何入境手續的情況下,將十八名越南公民非法帶入我國境內。2012年12月,犯罪嫌疑人中的高某將該十八名越南公民帶到寶安區沙井街道鴻榮恒工業園余某某所經營的小作坊務工。
今年2月初,高某及其妻子領取上述越南公民的工資60000元后逃匿。深圳寶安公安分局接到報警后,于7月17日將高某抓獲歸案。近日,深圳市寶安區檢察院偵查監督部門對這宗組織越南籍非法勞工偷越國境案的高某以組織他人偷越國境罪批準逮捕。而據深圳檢察機關的相關統計顯示,2010年下半年以來全市檢察機關已先后起訴了7名組織外國人偷渡入境從事非法務工的犯罪嫌疑人,法院均作出有罪判決。案件中牽涉出數百名“非法入境、非法就業”的緬甸、越南等國人員。
“蛇頭”與他的江湖
浩浩蕩蕩的外籍打工者要想通過非法手段順利越過國(邊)境線進入中國,如果沒有“成熟”的組織者打通各個環節,絕非易事。所以,“黑工”入境的第一步首先是認識有經驗的“蛇頭”。
趙保輝是一起組織他人偷越國境案件的頭目。2011年因組織他人偷越國境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年,跟隨他的其他人員也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的經歷或許能夠提供一個與偷渡組織者有關的社會圖景縮影。
從2007年開始,趙保輝就開始從事勞務派遣工作,但一直沒有申請營業執照。2009年8月,趙保輝認識了來自云南的拍檔成昆龍,開始合伙做勞務派遣的工作。
成昆龍在供述中說:“2009年,我認識了勞務中介老趙,他讓我從老家多帶點人來深圳打工,給我提成,我就從云南老家帶了幾批人過來。2009年10月份左右,我老家有個叫小普的說有20個緬甸人要來打工,我問老趙這些人可不可以進廠,老趙也沒管這些人是怎樣入境的就同意叫這些人來深圳的工廠。”這件事情過后,趙保輝便投身于大規模的但是偷渡事業中,組織緬甸人來深圳打工。
為進一步建立、完善非法組織他人偷越國境來深務工的渠道,趙保輝、成昆龍前往云南省盈江縣與李紅、拉馬斯(LAMAS,無國籍人士)匯合,商議組織緬甸人非法入境務工具體分工,結成了偷渡路上相互協調、分工明確的非法組織。
在云南省盈江縣商議期間,趙保輝等人在拉馬斯住處召集數十名緬甸人開會,大力宣揚、鼓動前來開會的緬甸人到中國務工,聲稱前往中國廣東打工每月工資達人民幣1200元,所有費用進廠工作后從工資中扣除,并將事先準備好的招工名片散發,以此引誘緬甸人前往中國廣東打工。中緬邊境的云南盈江縣成為他們招兵買馬的據點。
李紅和拉馬斯居住在緬甸和云南邊境一帶,拉馬斯更是精通緬甸語。該犯罪組織中,拉馬斯主要負責在云南省盈江中緬邊境物色、招募、安置偷越入境的緬甸人,達到一定人數后,李紅負責把緬甸人從盈江拉到昆明市汽車站,然后由趙保輝聯系好的專人馮金菊用大巴車將偷渡客送到廣東省東莞市交給趙保輝。趙保輝、成昆龍共同負責支付緬甸人從云南到深圳的路費、吃住等費用,并安排進廠工作及管理。
此后該組織的偷渡行為逐漸常態化,李紅、拉馬斯在云南省盈江一帶多次大批招募偷越國境的緬甸人;李紅多次將非法越境的緬甸人用微型面包車從云南省盈江縣經小路送至昆明市交給馮金菊,馮金菊將緬甸人安排到其營運的昆明至東莞長安大巴車上。“我總共帶過幾批人,但是有幾批人在聯合檢查站就被堵住了,成功帶到昆明汽車站的有25個。”作為“搬運工”的李紅認為偷渡需要一些運氣。
為逃避公安邊防檢查,趙保輝事先將偽造的云南籍戶口卡交給馮金菊,由馮金菊分發給乘車的緬甸人,并告誡這些緬甸人盡量坐在臥鋪大巴車的上鋪,路上遇公安部門檢查,不要講緬甸話。當緬甸人被送至東莞或長安汽車站后,由趙保輝等人到車站將非法入境緬甸人接到事先安排好的住處等待接收單位或直接安排到用工單位工作。
“我在叫李紅夫婦招聘勞務工時,明確告訴他們,無合法證件的緬甸人,我們也要。因為我們從無合法證件的緬甸人處獲取的利益會高于從中國員工處獲取的利益。”成昆龍說道。
“黑工”必遵潛規則
越南、緬甸等東南亞國家因國內市場有限、勞動力嚴重過剩和就業競爭激烈,鼓勵勞務出口成為其緩解就業壓力的一項重要舉措。目前越南、緬甸已成為地區內的勞務輸出大國,不少越南、緬甸勞工個人也因自己國內生活水平較低,渴望通過出國務工獲得較高薪酬。記者了解到,緬甸籍人員在珠三角的務工收入雖僅為1000多元,但相比其在緬甸國內的約400-600元人民幣的月收入來說,收入還是要高出不少,對于這些人來說,偷渡到中國就有了較高的吸引力。
偷渡者懷揣著來中國賺大錢的夢想,徒步穿越綿長的國境線抵達中國邊界,冒著被邊防警察發現的危險通過蹚水過河、繞山路等方式逃避邊防檢查站的檢查。這些偷渡的“勇士”們大多數都不清楚他們千辛萬苦的偷渡路最終成全的卻是非法雇用這些偷渡人員的企業和偷渡組織者的腰包。
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罪的犯罪團伙在招募外籍勞工時以挑選青壯年勞力為主,其中一些為女性,以此滿足勞動密集型的加工企業對勞動力的需求。珠三角一些加工企業冒著被罰款的風險雇傭非法入境的外籍勞工,除了對低端勞動力有剛性需求之外,其生產特點也要求工人能承受高強度的勞動密集工作,而外籍勞工在薪酬低廉的同時(較之國內同類工人少1/3),他們吃苦耐勞,易管理,愿意從事勞累繁重的工作等特點也使得雇主在明知招收的工人為非法入境的“黑工”后,仍愿意繼續雇傭外籍勞工。
2010年一宗以“蛇頭” 趙思焱、林紅(Lybien)為首的偷渡案中同樣涉及多名越南淘金者。其中一名偷渡組織者在供述中說:“我聽林紅說,他把越南人帶到中國要向每個越南人收取100多元人民幣的費用。”該案一名偷渡者也表示,來中國工作領取工資之前,就受到了偷渡組織者大大小小的盤剝。“林紅在越南老家找到我,問我要不要到中國工作,我說想,還有幾個朋友也想去。25日6時,我和另外4個朋友來到越南的Hangdoi,然后開始爬山,爬了20分鐘到了廣西弄懷,在那里找到林紅把我們帶到了深圳,他向我們每個人要了400千越南盾(折合人民幣150元左右)。”
趙保輝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一案中,非法入境來深務工的緬甸籍人員每個月的工資為人民幣1400元,而2011年度深圳本地全日制用工最低工資標準中的月工資為人民幣1320元,2010年度深圳職工實際月平均工資已達到人民幣4205元,外籍勞工的工資水平僅是接近當地最低工資標準的,且其獲得的報酬需要被組織其非法入境的犯罪分子克扣提成一部分。
偷渡已成產業鏈
深圳市檢察院檢察官黃勇介紹,此類偷渡犯罪多由犯罪團伙組織實施,從招募人員、偷越國境、長途運輸,到介紹務工、日常監管、工資結算等,均有專人負責,分工明確,配合緊密,呈現出“一條龍”流水線的作業模式。
趙保輝在供述中曾提到過各個環節分錢的明細,他說:“我支付給李紅人民幣1000元/人,包括他給拉馬斯的招工費300至350元、住宿費等,共支付了大約24萬元。我給馮金菊人民幣320至340元/人,包括路上的飯錢,共支付了大約10萬元人民幣。付給李紅的錢都是轉賬,人到東莞后我轉錢,有時要先支付部分定金。馮金菊的錢是等人到了以后交給司機,偶爾也會轉賬到她農業銀行的賬戶上。我和成昆龍把緬甸人介紹到工廠打工后,收廠方的工資是每人每月1400元,再支付給緬甸人1200元,賺差價200元/人,然后平分。”
成昆龍提到,除了既定的利益分成,還有一些辦證需要的費用。李紅在中緬邊境招募緬甸人,得先幫緬甸人辦一個幾十元錢的邊境證入境到中國,然后用大巴車走小路把他們送到昆明市,路上要躲避檢查站。到昆明后再用長途車把他們送到深圳市,路上如果遇到盤查的就說這些人是云南的少數民族。到深圳后,趙保輝再把這些人辦邊境證的錢還給他們。
據檢察官介紹,犯罪分子為外籍人員提供越境、運輸、介紹工作、提供假身份證等完整配套服務。從勞工招募、語言培訓、運送、假戶籍卡制作、務工介紹到教授如何逃避檢查等,皆有專人分工負責。在趙保輝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一案中,五名被告人通過多次共同實施組織緬甸人偷越國境犯罪活動,已經形成了較為固定的犯罪組織,構成了一個共同從事組織緬甸籍人員從云南盈江非法入境進入深圳務工的犯罪犯罪集團,涉及緬甸非法勞工數百人。據媒體相關報道,在越南北部出現了不少介紹工人到中國大陸打工的勞務中介,除了組織偷渡外,一些中介還通過為越南籍勞工辦理赴中國旅游簽證的方式入境中國,之后滯留不歸進行非法務工。
犯罪分子每成功運送1人進廠務工就收取由用人工廠支付的手續費1000元,非法中介還從緬甸籍人員每個月1400元人民幣的工資中提成200元。辦案檢察官稱,犯罪團伙對偷渡者實行嚴格的人身控制,并完全控制其勞動所得,在扣除偷渡的各種費用并按照一定比例為犯罪團伙成員“抽成”后,才將剩余部分交給偷渡打工者。一名犯罪分子供述,他們按每人每工作1小時提3毛錢的標準“抽成”。
在趙保輝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一案中,組織數百名緬甸籍人員非法入境務工的“蛇頭”等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便獲利24萬余元。
“黑工”在中國
趙保輝、拉馬斯等人一案中,犯罪分子供認該團伙已先后偷渡了三、四百名緬甸人到深圳非法打工,案發時還有61人留在深圳。
黃勇談及深圳偷渡犯罪近年來呈高發態勢時說:“深圳因與香港一河之隔,以往深圳的偷渡犯罪都是犯罪分子組織境內人員向境外偷渡或者組織南亞國家人員過境偷渡,然而,近年來開始出現犯罪分子大量組織越南、緬甸等國人員向境內偷渡,到深圳非法打工的情況。”
黃勇表示,偷渡犯罪所帶來的危害影響的是多層面、多領域的健康發展。“向民眾提供充足的就業機會,確保就業市場的穩定是政府的重要職責,而大量偷渡者非法打工,搶奪了國內寶貴的就業機會,同時也會拉低勞動條件和勞動報酬水平,危害國內就業市場的穩定。”
部分企業主貪圖利潤,非法雇傭偷渡者打工,其提供的勞動環境往往較為惡劣,勞動報酬低于法定最低標準,偷渡者得不到工傷保險等任何勞動保障,勞動權益受到侵害。案件情況顯示,偷渡犯罪往往只是之后一系列違法犯罪行為的開始,其容易隨附滋生多種違法犯罪問題。如為了使偷渡者不被發現,犯罪分子會偽造或購買偽造的戶籍卡、身份證等公文證件;為了使偷渡者不被查緝,犯罪分子會向邊檢、公安、勞動監察等部門的公職人員行賄;其獲取的大量非法收益也會涉及逃稅、洗錢等違法問題。
此外,偷渡客在犯罪分子的“監視下”生存,組織者對偷渡者實行嚴格人身控制,如果偷渡者不服從管理或企圖逃跑,就有可能會發生強迫勞動、非法拘禁以及人身傷害等違法犯罪行為。
偷渡者的勞動所得也由犯罪分子完全掌握,往往在扣除偷渡的各種費用后,再按一定比例由犯罪分子在各環節“抽成”,最后剩余的一部分才歸偷渡者。
“供需雙方均存在的一定市場需求是出現此類案件的社會現實基礎。”黃勇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對于偷渡來深圳打工的外籍人員,每月千余元人民幣的收入水平相對于其在本國的收入水平而言是極其豐厚的,有足夠的吸引力誘使其冒險偷渡。而對于深圳的制造業企業來說,一方面是隨著國內人口紅利的消退,用工成本不斷抬升,深圳的最低工資水平已冠居全國之首卻依舊面臨招不到工人的“用工荒”窘境;另一方面,用低于最低工資水平的報酬且不用負擔“五險一金”就能雇到“老實聽話、干活賣力、從不抱怨加班加點”的偷渡打工者,這對于部分掙扎在成本線上的企業而言尤其具有誘惑力。
針對外籍偷渡者到深圳非法打工的問題,黃勇認為,“要進一步強化打擊偷渡犯罪的多地執法協作機制”。他建議,公安邊防、出入境管理及交通運輸部門應加強聯系,及時通報相關信息,密切協作,共同加大對偷渡犯罪的打擊力度。
“為進一步緩解‘用工荒’的問題,希望有關政府部門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扶持企業轉型升級,切實減輕企業的負擔,使企業消除雇用偷渡者的經濟動機。”黃勇認為抑制“黑工”現象還需從整治“用方市場”入手,讓偷渡組織者和偷渡客沒有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