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販子生存調查

去年10月份，為獨霸北京積水潭醫院血液非法交易活動，“血販子”張耀輝、王彬等8人不惜以暴力驅逐其他“競爭對手”將2名被害人打成輕微傷，4名“血販子”因尋釁滋事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月21日，北京市西城區檢察院對其他4名犯罪嫌疑人以涉嫌尋釁滋事罪提起公訴。

調查中，記者發現，像張耀輝一樣盤踞醫院存在的“血販子”大量存在。他們大都以團伙作案的形式，獨霸一家醫院的血液非法交易活動。值得注意的是，因非法組織賣血罪被定罪判刑的“血販子”，與市場上大量存在的“血販子”數量相比，幾乎不值一提。類似張耀輝這樣的“血販子”，有相當一部分并非因非法組織賣血罪定罪，而是因尋釁滋事、聚眾斗毆等罪入刑。

“血販子”活動緣何如此猖獗，為何難以認定“血販子”為非法組織賣血罪，這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的事實？

盤踞醫院而生的“血販子”

10月14日下午，進入深秋的北京有些微冷，天陰沉沉。位于板橋胡同的北京積水潭醫院北門口較往昔也顯得安靜了許多，除了兩個賣烤地瓜和烤瓜子仁的商販不冷不熱地招攬著生意，就是稀稀落落進出醫院尋醫探病的人。一年前，這個北門口還常見另一個群體，“血販子”。眼下，他們似乎已不見蹤影。

在醫院從事保安工作的小常告訴《方圓》記者，自從去年醫院門口“血販子”為爭地盤打架被刑拘后，現在的“血販子”行動很隱蔽，一般人很難分辨在那里晃蕩的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幾乎所有醫院都會有‘血販子’存在，這個我們都知道。”

小常說，5年前他來到醫院工作，那時候他就知道“血販子”的存在。“雖然沒有票販子那么泛濫，但那些人在院里晃來晃去多了，我們也知道他們是干嘛的。”小常告訴記者，爭地盤事件發生后，醫院里的值班民警加強了巡邏工作，現在很少在醫院里面遇到“血販子”，“他們轉移到了北門口和積水潭地鐵口”。

記者又隨機采訪了北京積水潭醫院另一名保安，問及“血販子”問題，該保安警惕的表示“不知道”。在后來進一步溝通中，記者了解到，該保安一開始誤認為記者是想找“血販子”的病人家屬。“確實有不少血販子活動在醫院里，但醫院有規定，不能與‘血販子’有任何瓜葛，所以我們也不會告訴病人家屬去哪里找‘血販子’。”

《方圓》記者還先后采訪了五棵松橋附近一家醫院、東單附近某醫院等多家醫院的保安人員，發現所有醫院都有“血販子”存在。這幾年，“血販子”非法組織賣血案也時有見諸報端，例如，2012年9月25日，北京市海淀區法院開庭審理了北京當年最大一起非法組織賣血案，更早的還有北京貧困女大學生非法組織賣血案等。

血販子多，但因非法組織賣血罪被判刑的少

“血販子”組織非法賣血的手段和途徑幾乎都是一樣的，即以互助獻血的名義，為需要血的病患提供血源，賺取差價。

根據我國《獻血法》第十五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供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一旦患者為外地人員或者所需血量較大，就無法通過親友在短時間內籌集到所需血量。此時，張耀輝這樣的“血販子”就成了這些病人的救命稻草。

記者了解到，2012年8月，張耀輝等8人糾集在一起，組成了非法組織賣血團伙。他們先聯系需要用血的病人和家屬，并談好價錢，然后帶著“獻血人”和病人到醫院血庫填寫互助獻血單。“獻血人”拿著互助獻血單到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獻血，并獲得獻血證，“血販子”見到獻血證后先墊付錢給“獻血人”，再將獻血證交給病人家屬。病人家屬拿著獻血證到醫院的血庫登記，血庫工作人員登記認可之后，病人家屬再拿著獻血證到護士站，被認可之后，病人就可以在手術中用血，一切完成后，病人家屬付錢給“血販子”。

一般情況下，獻血人獻400CC的血，“血販子”墊付給獻血人的錢在500元至1000元錢之間，而其向病人家屬要1000元至1600元不等，從中賺取差價。

“血販子”大量存在，但從目前媒體公開報道來看，因非法組織賣血罪被判刑的案子并不多。

北京西城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王兆華介紹說，“血販子”的行為涉嫌刑法中的非法組織賣血罪，但實踐中，“血販子”被追究刑事責任大多集中于不同“血販子”之間因業務競爭導致的尋釁滋事、故意傷害、聚眾斗毆、敲詐勒索等。這主要是由于認定構成非法組織賣血罪存在較大困難。

那么，構成非法組織賣血罪的條件是什么？解讀這個問題，首先需要了解賣血團伙是如何運行的。

分別“割據一方”的團伙型犯罪

現實中，“血販子”一般不單打獨斗，大都團伙作案。北京2012年最大的一起非法組織賣血案中，共有12名被告人受審；北京積水潭醫院爭地盤案件中，涉案人員共有8位。團伙中成員分工各有不同。

在北京積水潭醫院爭地盤案件中，8名“血販子”都是外地進京人員，高中以下文化，無業，年齡最小的19歲，最大的38歲。8人在日常“工作”中有明確分工，張耀輝負責利潤分配，其余幾人分別負責“接單子”和“放哨”，“接單子”的人聯系需要用血的病人或家屬并商談價格，同時聯系“獻血人”，負責“放哨”人員則盯著醫院保衛科的人和警察，防止被抓。

“接單子”的人聯系需要用血的病人或家屬主要有三種渠道：一種是在醫院門口詢問來往病人是否需要用血；第二種是在醫院附近發名片，告知用血可致電；第三種是在血液中心門口蹲點，因為有些需要用血的病人或家屬直接會去血液中心“碰運氣”。

據《方圓》記者了解，“血販子”大都有自己的領域，每一兩個團伙占據一家醫院，通常情況下團伙之間互不侵犯領域。張耀輝團伙企圖霸占北京積水潭醫院的非法血液交易活動，為了防止其他的“血販子”搶生意，張耀輝曾向其余7人作出指示：如果其他人在積水潭醫院里做血單子，就把他們轟走，轟不走就打跑。

2012年10月29日中午，王彬等3人在積水潭醫院“活動”時，發現3名男子也在該醫院“活動”，便懷疑該3人也是“血販子”，是來搶生意的，于是迅速糾集其余5人來到醫院，并毆打3名男子。

事后，檢察機關在調查中發現，3名被害人在網上看到有人發帖稱“北京積水潭醫院獻400CC血可獲得500元”后，因為近期沒有工作，就想通過“獻血”掙錢。結果，就在來“獻血”的當天，還沒掙到錢，就被誤認為“血販子”。經法醫鑒定，3名被害人中2人所受損傷為輕微傷。

據了解，“血販子”在醫院“活動”時，大都身上帶著兇器。保安小常向《方圓》記者介紹說，2008年，北京積水潭醫院曾經抓過一個“血販子”，令人意外的是，民警將“血販子”帶往醫院值班室的途中，“血販子”突然從腰間拿出一把長刀反抗。后來從該名“血販子”的口中了解到，“血販子”大都身上帶著砍刀和棍棒，一來防止有人爭地盤，二來防身。

“血頭”與“獻血人”

通常，以團伙行動為主的血販子們內部也有著明確的分工。

在大多非法賣血交易的團伙中，都有一個“血頭”掌控大局，年齡通常在40歲左右，充當小嘍啰的“血販子”大都是20歲左右的外地無業青年。“血頭”的主要任務是帶領“血販子”尋找“獻血人”。

那么，“獻血人”來自哪里？這也是需要用血的病人或家屬想知道的問題。《方圓》記者對此進行了調查。

10月9日，記者來到位于馬甸橋西的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記者一到血液中心門口，就有一位中年男人走向前問：“要獻血嗎？從我這可以拿到錢。”

記者注意到，該血液中心門口，聚集了大約十五六名年齡在20歲左右的小伙子，這些人大都衣著隨意，神情懶散，其中幾個人拉扯著嬉笑怒罵，有的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記者走向其中一個神情漠然站立著的小伙面前，問及他們緣何聚集于此，得到的答案是“等著獻血”。

隨后記者在零星的聊天中了解到，他們是在等需要用血的人。準確地說，他們等的是“血販子”。通常情況下，“血販子”聯系到需要用血的病人或家屬后，會通過幾種方式尋找“獻血人”。

第一種方式就是收羅站在血液中心門口的這個群體。據了解，這些年輕人中的大多數是“獻血”常客。在血液中心工作過一年的小湯告訴《方圓》記者，有些血液中心的“獻血”常客，甚至兩個月就“獻血”一次。也有的年輕人，最后成了“血販子”的線下成員，幫助“血販子”找“獻血人”。

“血販子”尋找“獻血人”的第二種方式是發帖召集志愿者。例如，2013年8月10日，有人在“西祠胡同”論壇發帖稱：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馬甸橋西）亟需五名獻血志愿者，參加一次無償獻血，獻400CC，發400元補助，全北京最正規的無償獻血單位，衛生條件不必顧慮。帖子中還附有獻血者身體條件，以及聯系方式。

這種帖子往往讓一些不明真相的網友產生誤解，以為“這是血液中心招募志愿者”。記者調查發現，此類帖子大都是“血販子”招募“獻血人”的一種方式。去年，北京一貧困女大學生蔡某因為家境困難而想要賣血，并在網上看到了“血頭”發出的這種招募帖子，她便和該“血頭”取得聯系。在“血頭”提成利益誘惑下，蔡某也開始在網上發帖招募有償賣血者。最終，蔡某因參與非法組織賣血被判緩刑。

通過網絡召集志愿者是“血販子”征集“獻血人”的主要方式，除了發帖外，還利用QQ群、校園廣告等方式招募。據了解，近年來，隨著相關部門對非法組織賣血行為的打擊和防范，加之媒體報道后人們對“血販子”伎倆的認識，對“血販子”來說，通過網絡方式直接征集無償獻血志愿者越來越難。但“血販子”還有第三招，可稱之為“掛著羊頭賣狗肉”。

直接招募獻血者太招搖，就選擇其他名目招募。2013年3月7日，上海軌道公交警方搗毀一個賣血團伙。調查了解到，犯罪嫌疑人以招募兼職服務員為名招攬無業人員31人進行賣血，最終實施賣血并獲得獻血證的為17人。

如何法律管控是難題

上述血販子團伙的分工與構成方式，構成了查辦非法組織賣血罪的一道屏障。

按照法律規定，非法組織他人賣血液的行為，一般表現為動員、拉攏、聯絡、串聯、制訂計劃、下達命令、分配任務、出謀劃策等形式。《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一）》規定了組織賣血非法獲利二千元以上的、被組織賣血的人的血液含有艾滋病病毒、乙型肝炎病毒等病原微生物的等5種應予立案追訴的情形。

“由于患者與‘血販子’之間屬于偶然聯系，相互之間并不熟識，甚至不知道對方姓名，因此在搜集證據方面往往存在巨大困難。加之互助獻血是在正規的紅十字血液中心進行，所以，血液疾病的情形基本不存在。”王兆華認為，非法組織賣血罪的起刑點是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比尋釁滋事、故意傷害等罪起刑點高，不能以非法組織賣血罪追究“血販子”的刑事責任實際是對“血販子”的一種放任。

“嚴懲非法組織賣血的不法分子，加強證據搜集，使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提高違法成本；醫院、血液中心等相關單位加強監管，及時向公安、司法機關反映可疑情況，提供犯罪線索；相關部門要致力于制定、完善互助獻血的配套細則，從程序上嚴格把關，保障互助獻血的健康發展。”王兆華建議。

為何血販子這么多

在醫院當保安的小張告訴《方圓》記者，幾乎每天都有病人家屬詢問，從哪里可以找到獻血的人。讓人不禁要問，醫院血液如此緊缺？市場需求滋生賣血空間？

要回答上述問題，要先了解中國的醫療臨床用血來源。以北京為例，據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宣傳科負責人介紹，北京各大小醫院醫療臨床用血是由北京四大血站有償分配，四大血站分別是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北京市密云縣中心血站、北京市通州區中心血站、北京市懷柔縣輸血站。“只有此4家血站才有采集血液資質，任何醫院不能擅自采集和買賣血液。”

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給醫院供應血液時，每200毫升收費220元。這是由國家發改委制定的全國統一價格。該血液價格的構成包括四方面：采集費用、檢測費用，分離加工費用，儲存費用。現在血液價格里并不包括采供血機構的人員成本，血液中心的運行都由國家財政支持。據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公開介紹，他們的財務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即按照國家收費標準收費，所有收入完全交給財政，如果花錢的話按照預算進行撥付。北京市財政需要每年補貼3000多萬元維持血液中心運行。

據了解，在1998年之前，我國實行的是計劃獻血制度，有償獻血、義務獻血和無償獻血并行。1998年10月1日《獻血法》實行后，全國開始施行無償獻血制度，此后幾年，各地計劃獻血逐步取消。

“目前自愿無償獻血不能說充足，但基本可以平衡醫療臨床用血需要，特別是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每年采集血液過百噸，位居全國最高。”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宣傳科某負責人補充說。

一位執業多年的老醫生告訴記者，沒有醫院會因為沒有血液導致病人意外或死亡，醫院基本能夠平衡醫療臨床用血，但并非充足。一般情況下，病人需要大量用血時，或者擇期急需用血時，醫院會建議家屬互助獻血，也因此給“血販子”滋生生存空間。

事實上，“血販子”之所以能夠生存，主要就是利用了互助獻血的制度漏洞。所謂互助獻血，是指在血庫緊張的情況下，血液中心鼓勵家庭互助獻血者等量換血，不論血型是否相同，獻血后立即發給醫院等量的血液。家屬獻血后，可持獻血證到所在醫院，為病人換用所需的等量血。

通常情況下，互助獻血者只需到醫院填寫互助獻血表即可，但一些醫院及血液中心不會對獻血者身份（即是否為患者親友）進行核實，于是給“血販子”以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