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因非法律因素遭遇障礙的案件,如果引起輿論關注,從而引起高層領導關注,那這個案子往往就會在一個相對公平、公正、公開的環境下開展,這對當事人是有利的。所以搞大的目的不是搞大,而是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人物名片
楊學林,北京首信律師事務所創始合伙人,北京市律師協會憲法與人權委員會委員,業務領域為刑事辯護。從2005年開始密切關注日益激化的官民矛盾,逐漸將工作重點放在辦理維護公民人權的案件上,特別注重幫助社會弱勢群體維護自身權益。
2011年接受李莊家屬的委托出庭為李莊辯護。通過“北海案”、“小河案”、“桂松案”等影響力案件,成為“死磕派”律師的提出者和中堅力量。
近年來,地道的東北方言“死磕”,竟成為法律圈內某一群體的標簽,這或許誰也未曾料想到。
“死磕派”在中國律師界算是一個比較新的名詞,從李莊案開始,以“公開”手段吸引輿論、抗議案件審理程序違法、與辦案機關對抗的律師們往往被歸入此類。
經過四年的沉淀與醞釀,“針鋒相對、抗議激烈、搞大案子、吸引媒體”似乎成為“死磕派”律師的標準形象。曾被驅逐出庭、遭遇威脅與人身傷害的楊金柱、陳光武、遲夙生等個性鮮明的律師即“死磕派”的代表人物。
人們對“死磕派”的評價往往走向兩個極端,贊譽者將其稱為“以慘烈的方式推動中國法治,是悲情斗士”,詆毀者將其稱為“為私利破壞法律與秩序的庭鬧兒”。
首次將某一律師群體公開稱為“死磕派”的律師楊學林,看上去與“死磕派”似乎毫不搭邊。雖然他同“死磕派”一樣,也一次次出現在李莊案、小河案、北海案等“死磕派”律師必然出現的案件中,卻總是以一種理智和沉穩的形象出現在人前,在媒體、律師界乃至司法部門中口碑都很好。不過,這并不能阻擋他嚴正地聲明:“我是‘死磕派’,我以‘死磕派’為榮。”
“死磕”的道路順其自然
從商業律師,到維權律師,再到“死磕”律師,這是楊學林的“成長道路”。
“剛當律師的時候,只要能賺錢,什么案子都做,也不分專業,銀行、合同、糾紛、離婚,只要有律師費就干。到了一定時候,解決了生存問題,就要考慮社會責任。”楊學林說。
在北京律協憲法人權委員會里,希望能承擔起社會責任的楊學林,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戰友。2005年,浙江東陽“4·10”群體事件爆發,當地居民因環保問題集結起來,最終導致警民沖突。“老百姓抓了很多,我們委員會里的8、9名律師一起去為他們辯護,效果很好。后來通過環境污染受害者維權、失地農民維權、毒奶粉寶寶維權等一系列案件,我們這批律師成為了社會上專門關注弱勢群體的‘維權律師’。”
2009年李莊案發,關于證人出庭、審判管轄等問題的探討逐一浮出水面。也是從這時起,楊學林逐步開始關注訴訟程序明顯違法的案件。
2012年,貴陽小河“黎慶洪涉黑案”被看作當代刑辯律師的整裝出場,全國88名律師受聘無償為57名被告出庭辯護,因質疑小河法院違法管轄,曾有4位律師被逐出法庭,20多位律師多次受到審判長口頭警告,19名外地律師被受官方背地操控的當事人“不用”。
楊學林回憶說:“當時情況很不好,基本幾分鐘法官和律師就發生一次沖突,非常激烈,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當然,法庭上的你死我活和現實中不一樣,法官明顯違法,沒有任何預兆將律師驅逐出庭,律師不惜自己被拘留,和辦案機關的違法行為進行抗爭。當時全國人大代表遲夙生律師說了一句話,‘這案子,必須死磕’。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覺得很貼切,死磕代表一種抗爭,當時和派系并無關系。”
有次聚會,律師周澤和楊學林開玩笑,稱有些刑事辯護律師不堅持程序公正性,開庭走過場、走形式,干脆叫“形式辯護”更妥帖。參考之前自己曾提出有些刑事律師通過幕后勾兌解決案子,可稱為“勾兌派”,楊學林也玩笑般地隨手將“三分法”貼上微博:刑辯律師分為“形式派”、“勾兌派”、“死磕派”。楊金柱律師也立刻跟上,做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死磕派’律師驗證中心”。
楊學林對《方圓》記者說:“這種分法確實只是一種自我調侃,包括驗證中心,都是玩笑成分居多,并沒有學術上的意義,更不會有確定的內涵和外延。”不過這條看似無意的微博,險些讓形象一向良好的楊學林自毀長城。
爭議重重“死磕派”
對于“死磕派”,第一波反對聲音來自同行。“三分法”無疑給非“死磕派”律師扣上了道義上存在問題的帽I3lV7mQgIAagGS75UUrhqJX3Mi5CSGWPQWRRyeo8/L8=子。部分律師隱晦地表達他們的不滿—“他們做他們的‘死磕派’,我做我的普通律師”。律師王立峰則干脆發表文章,列出十條“死磕派”律師的“德行”,諷刺他們無非是利用轟動效應、仇官仇富心理和批判體制以博眼球,言語間頗有指責“死磕派”律師喜歡炒作、煽情和不顧當事人利益的意味。
第二波的反對聲音來自公認的“死磕派”內部。被認為是“死磕派”律師的朱明勇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死磕派”律師,和他抱有同樣看法的是斯偉江和陳有西。
第三波反對聲音來自最高法原副院長張軍,他在一次法官培訓會上把這種律師的行為歸納成律師“鬧庭”,并要求法官加強庭審的掌控能力。
本是一句玩笑,結果引來重重爭議,這出乎楊學林的意料。或許犬儒主義當道,“你認真你就輸了”依然管用,但“你不認真或許更糟”更是真理。
楊學林認為,個別司法部門反對“死磕派”可能是因為立場不同;同行反對“死磕派”大多是因為“三分法”將“死磕派”劃為了異類,這些都與“死磕派”的標簽化不無關系。
“我要說明的是,‘死磕派’并不是瞎胡鬧。 ‘死磕派’律師接到案子,第一件事想到的是案件事實、證據和法律規定,而不是死磕,我們比誰都希望案件能夠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來辦。但往往我們會遇到非法律因素的障礙,而原本中立的法庭恰恰成為了這些障礙的保護人。”
雖然張培鴻律師對“死磕派”律師不甚贊同,但他認為楊學林說的現象存在。“‘死磕派’是司法的大環境催逼的結果,是且僅是一個歷史階段的產物,它的出現與司法公信力的現狀密切相關。在制度層面的改革裹足不前的情況下,司法行政化和地方化等問題未見改善,這一局面使法院無法對一些明顯的違法行為進行糾正和懲戒,還在某種程度上不斷為違法行為背書。作為刑事案件的訴訟參與人,法庭幾乎是辯護律師唯一的舞臺,在整個訴訟活動中最直接、最公開、最重要也最有效的庭審,也就成了他們僅有的發揮作用的空間,他們不愿再失去這最后的領地。律師之所以死磕,部分是因為法庭先失去了獨立性。”
“好比正在進行一場足球比賽,裁判吹黑哨本已違背了規則,但過分的偏袒就似裁判直接下場幫助另一方踢球,我們能做的只有抱住裁判的大腿,不讓他踢。這么做表面上是犯規,是違反法庭紀律,但不這么做,就無法制止下場踢球的法庭。沒有人愿意死磕,我們希望以平和的、安靜的方式來進行庭審,我們也不費力,沒風險。”楊學林說。
公開并非單純“鬧大”
從出發點上,楊學林解釋了死磕的必要,從技術手段上,“死磕派”也并非單純地“抱大腿”。
楊學林稱律師當庭抗辯的點“全是從《刑事訴訟法》上抄的,一個字都不差,要求法院按照《刑事訴訟法》來做。如果法院做了,死磕也磕不起來”。
張培鴻律師則歸納:“他們激活了一些早已被明確規定但在現實中卻始終沉睡的條款;另一方面,他們又將那些被正常使用的條款重新做合理的引申與解釋,并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這些做法往往集中在諸如管轄權、回避制度、非法證據排除等程序性的權利規定中。”
另一方面,“死磕派”律師對外的“搞大”,實際上就是公開。“可以公開的案件,如果不公開就一定有問題。”
“這也是中國國情決定的,一個因非法律因素遭遇障礙的案件,如果引起輿論關注,從而引起高層領導關注,那這個案子往往就會在一個相對公平、公正、公開的環境下開展,這對當事人是有利的。所以搞大的目的不是為了搞大,而是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楊學林說。
楊學林認為“黎慶洪打黑案”就是一件不得不搞大的案子,其公開手段是發微博。“必須搞大,非得搞大!當時律師已經失去了辯護的權利,主流媒體也根本不敢介入,個別勇敢的記者來了,也被叫了回去。這件案子全靠律師的雙手,用140個字的微博一點點記錄33天的庭審活動,從而引起最高檢、最高法和司法部的關注,三個最高司法部門派出領導坐鎮,在新中國的歷史上,這是極為罕見的。”
“死磕派”的搞大也非全程,“前期大力死磕,網絡揭露,后期庭審和諧,網絡消聲。”皆因違法程序已回歸正常軌道,在本質上,“死磕派”律師也是務實的。“鏟球是不是犯規,要看那腳是沖著人去的還是沖著球去的。”如果搞大對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有利,就堅決搞大。相反,對于依法不公開審理的案子,對于涉及個人隱私的案子,那就絕對不能搞大。這樣的辯護原則,“死磕派”律師是把握得很精準的。這就是“死磕派”與炒作派的區別。
在“黎慶洪打黑案”后期,楊學林甚至當庭和書面都稱贊過法官:“感謝合議庭的法官們,為我履行辯護職責提供了便利。”
每位辯護律師執業所在地的司法局都派出人員當庭聽審。北京市司法局每天都有2個人在,晚上經常和楊學林這些北京律師吃個飯,他們評價:“這些律師辯護水平還是可以的,也沒有出格的行為,并不像傳說的那樣亂來。”
“所謂的死磕,實際上沒有策劃,也沒有方案。我認為,就算通過死磕達到了一定的效果,也是僥幸的。我代理過的很多案子,也和法庭產生了針鋒相對的矛盾,并希望通過公開讓一切回歸正軌,不過收效甚微。可奇怪的是,死磕從未帶來任何壞的效果,比如雖然案子程序有問題,但判決結果還是在正常量刑范圍內的,不會因為我們死磕了就多判幾年。為何會這樣,我也無法解釋。”楊學林說。
“我名聲好,是因為他們沖在第一線”
“死磕派”引發的爭議并沒有完全抹殺楊學林固有的公眾形象。分析其原因,楊學林認為與自己在歷次的庭審中低調的作風有關。“大家會看到,楊學林沒有鬧,而是沉穩、理智地在辯護,所以楊學林是個好律師。”
不過,他亦強調自己之所以能坐在那里安靜地辯護,是因為其他‘死磕派’律師沖在了第一線,把他擋在身后,以損毀形象為代價為他換來了能正常辯護的機會。
2012年“黎慶洪打黑案”中,恰恰因為有了楊金柱、周澤這樣的律師以激烈的方式和違法行為抗爭,楊學林才能用一個小時的時間進行完整闡述,否則法官會在2分鐘的時間就打斷他,“提交一個書面的辯護詞就算了”。
今年在廣東的一個案件里,當地法院不顧最高法的明文規定,堅持律師必須安檢以后才能進入,辯護席上也只有一排桌子,很多律師無處安放電腦和案卷。對此,法院稱“我們就是這個條件。”楊金柱站出來“咆哮公堂”,“把你們院長找來”,“如果要安檢、如果不給律師提供正常的辯護環境,我們堅決不開庭”。經過一個小時的僵持,法院最終妥協。
“在這種案件里,我單獨辯護是沒有生存空間的,我必須和‘死磕派’在一起,我也堅持自己就是個‘死磕派’。”楊學林說。
楊學林不是楊金柱等人唯一的受益人,一向溫和的張培鴻在今年也依靠他們打開了法院的大門。和往常悲壯激烈的抗爭相比,今年初的“送紅薯”事件則顯得頗有戲劇性。
福建省“福清紀委爆炸案”主犯吳昌龍已被羈押12年仍未判決,其姐姐及當地律師林洪楠等人多年努力無果。去年底,張培鴻接手此案,但福建省高院拒絕吳昌龍更換律師,張培鴻連高院的門都沒能進去,于是找到楊金柱和伍雷出馬。
兩人接手后,多次聯系經辦法官無果,開始死磕——花8元錢買了5個紅薯,在高院門口穿著律師袍“散步”,引起注意后,被“請進”法院溝通,并在微博上“直播”溝通內容,法官很快便同意二人為吳昌龍辯護。幾個月后,吳昌龍及同案被告人共5人被宣告無罪釋放。
楊金柱等人沖在第一線已成習慣,“死磕派”內部皆稱并沒有做過明確的分工。不愿稱自己是“死磕派”的朱明勇律師實際上也是個“先鋒”,“朱明勇的辯護從不留情面,甚至比我激烈,要不是有楊金柱、周澤他們在,被攆出庭的估計他會是第一個。”楊學林回憶。
“因為他們的激烈,往往使大部分‘死磕派’被渲染為沒有水平的胡鬧,但實際上,這些律師的法律功底也是很深厚的。楊金柱律師在沒有辯護稿的情況下,當庭做了一個多小時的發言,每一點都講得很透徹,一般律師根本做不到,我深為欽佩。”楊學林說。
后“死磕”與消滅“死磕”
在幾件重大的“死磕”案件之后,楊學林覺得法院的辦案氛圍有所變化,刑訴案件的庭審違反訴訟程序的情況減少了。有些案子的審判長甚至滿足律師提出的所有合法的程序上的要求,比如以往在職務犯罪中很少傳喚證人到庭作證,現在有“死磕派”律師就遇到有法院同意傳喚所有有關證人到庭作證,甚至包括反貪局局長。
今年3月份,楊學林在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代理一起打黑案件,庭審進行了16天,主審法官“答應了律師提的所有要求”。楊學林說,庭審很和諧,一點死磕的余地都沒有。
楊學林在為重慶“不雅視頻”案雷政富辯護時,法官更是客氣到了一定程度。法官主動提出,讓律師觀看全部錄像,哪怕楊學林表示根據掌握的情況,錄像無需全部觀看,法官依然堅持。同時,全部案卷也向律師開放,并將案卷提前復印好,律師看過原件之后,可以把全部案卷的復印件免費拿走。
“這或許是‘死磕派’對中國法治的一個小小影響,使司法部門比較注重律師的意見,在辦案環節變得格外謹慎。”楊學林說。
但楊學林堅持認為死磕只能磕程序,實體是不需要去磕的。“程序是當場剝奪律師的辯護權,不死磕馬上就完蛋了。實體不同,一審不行還有二審,二審不行可以申訴,申訴不行向上一級再申訴,總有救濟程序。”雖然雙峰打黑案的判決結果讓他不大滿意,但他表示“也只能這樣”了。
再者,雖有原因和理由,“死磕派”質疑法官、將控辯審三者的關系徹底拉平到同一個平面上,在司法實踐當中出現了一些爭議,比如法庭尊嚴如何維護的問題。
這些問題或許可以交給新一批的“死磕派”律師去解決,“死磕派”的旗幟作用被楊學林認為是對中國法治建設的作用之一。“當年做弱勢群體維權的人少,結果都集中在我們這批人身上,而之后受我們的一些影響,愿意做這類案件的律師多了,這是中國律師社會責任感的一個重要體現。我想‘死磕派’律師也是如此,我們還未解決的,總有人要接過我們的工作,用更適合的方式,推動中國法治建設一小步。”
不過,楊學林認為,所有的“死磕派”律師的最大愿望不是找到自己的接班人,而是促成這個群體的消亡。“沒有一個律師愿意死磕,‘死磕派’的目的就是消滅死磕,希望律師不再以一種自我犧牲的方式推動法治進步,但在當下,就算我們毀譽參半,也是中國法治史上必須要正視的一個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