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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草莽父親

2013-12-29 00:00:00劉曉珍
北京文學 2013年5期

你問我和父親的關系?嘿嘿,沒啥好說的。我一生向往一個能在一起生活的、熱乎乎的、可觸摸的、能吊在脖子上撒嬌的父親——生活卻偏偏賜給我一個影子父親。

我可以說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單親是這些年的時髦叫法,我的偽單親家庭生活卻是從戰爭年代開始的。

還要怎么說呢?真實的表述是獨女我、還有我四個哥哥被父親遺棄了,同時被丟棄的還有最不該遭此命運的我母親,父親的正版原配。如果硬要搭上,還有我可憐的姥姥。打我記事起,姥姥就和我們一起生活。

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父親戰爭年代以他的傳奇威震四方,解放后做了扎扎實實的大官。官有多大呢?那時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掙四百,我父親就三百。而普通人呢,十幾二十塊照樣養家糊口,要掙三四十就足可以炫耀自己的豐足了。

父親遺棄我們時我十多歲。那時我稍稍懂點事了,我父親當著大官騎著高頭大馬、帶領部隊在崇山峻嶺和城市之間,變換奔跑著耀武揚威叱咤風云。母親帶著我們五個孩子作為赤匪頭子的后患,孤苦伶仃地在農村混日子討生活,沒人問沒人管,吃飯都成問題,日子過得潦倒窮愁,焦苦不堪。苦悶中,我不停地追問母親,當年你為啥和父親分開了,要不父親那么大官,咱們現在享他的余威生活不好好的?哪有這么難啊?

我碰了一如既往的釘子,母親對這個話題保持排斥。母親一直忌諱談自己的經歷,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晚年,直到她去世。后來我們幾個問得多了,漸漸有質問、埋怨她的意思,她才吞吐道:我和你們父親是一起鬧革命鬧起來的,我當過女紅軍游擊隊隊長,會使雙槍;后來你父親仗越打越猛,名聲越來越大,成了國民黨、日本鬼子的通緝對象,懸賞銀漲到了一千大洋,也東躲西藏越來越回不了家。一天他悄悄回家看咱們,他最稀罕的就是六歲的你,一進門就把你抱在懷里揉搓撫摸。我叮囑你千萬別出去說他回來了,你點著稚嫩的頭,結果出門就忍不住和鄰居家的小朋友炫耀自己也有爸爸抱了。

你父親回家來了的風在暗地里傳播得快得多,國民黨如風而來,我當時是個事兒來了不怕事兒的女江湖,危急時刻我使勁頂著門說,我們小夫小妻的,你們容他穿上衣服。你父親沒入組織前以漂亮的武功聞名江湖,他用不凡的身手借機把茅草房頂捅了個洞,躥了出去。他們沒抓到最想要的人,無法向日本老子邀功,惱羞成怒,打傷了你姥姥和你三哥四哥,封了我們家。親戚們怕受牽連,沒人敢收留赤匪頭子的后患,我沒辦法,就把你們幾個都遣散了,五個人分散了五家。我自己回到了隊伍上。咱們家像打碎的雞蛋一樣散了。

后來風聲沒那么緊了,我惦記著把打碎的雞蛋攏了,回到老家,把封了的門又擅自打開了。你是閨女,我不放心你,第一個就找你,把你領回了家。還好,你完好無損,出息的機靈程度令我意外。我不敢大張旗鼓地拋頭露面,先打發你去看你最小的四哥。你回來告訴我說抱養你四哥的那家人頂不是東西,不久就生了一個孩子,是男孩,四哥境況很不好。他眼角生了蛆,腫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說妹子你來得正好,我現在眼睛還有條縫,還能瞧見你,再晚來我就看不見你了。

我當時就心疼愧疚地哭了。

我又打發你去看你三哥。你回來說,國民黨來抓你父親時你三哥被打的傷到現在還沒好,身上的潰瘍一片一片五彩斑斕;主家叫放牛,冬天穿的衣服包不住屁股,挺大的小伙子了,像個叫花子在山里游蕩,沒個人樣。

我又派你去看了你姥姥。你回來說你姥姥當年為了保護你父親留下的傷口現在也成了潰瘍,渾身散發著逼人的異味,誰都躲,痛得老太太見天睡不著覺。

我的眼淚嘩嘩的。

我決定脫離革命。革命少我一個顯不出少,再說你父親在隊伍上打的勝仗連成串,名聲越來越大;可我的五個孩子我要不管就流散四方了呀,我的老娘我不管也沒人管了呀。我不光是軍人這個單一身份,也是個女人、母親、女兒,我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的孩子也不該從石頭縫里生長,我該盡孝盡責。

我這個老母雞偷偷把小雞們一個個接回窩,你姥姥這只老老母雞也領家來了,把這個失散得七零八落的家又重新拼湊起來。雖然還沒打鳴的公雞,還殘缺最重要的一角,可好歹有家的輪廓了。

這個我知道,我不是讓你抖摟這些雞毛蒜皮,我是問你后來,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國民黨也失了勢,祖國山河都一片紅了,為啥你和我父親還是分開了?父親為啥還跑單幫去了?

母親揣著袖子,癟著嘴,把目光扭向一邊,給我一個沉默。母親的沉默是無聲的,但像一塊石頭,很有力量。她薄薄的癟癟的嘴唇緊緊抿著,目光靜靜地看著遠方,把自己塑成一尊精瘦有力的女雕像。

其實多余問,答案是禿子頭上的虱子:父親蛻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當代大陳世美,官當大了后就忘了本;母親沒文化,又不年輕了,他覺得配不上他了,就狠心地遺棄了他的第一房妻小。那時候這種事多了去了,像春天滿街飛舞的楊花一樣不稀罕。解放了,進城了,當了大官、執掌了政權的我黨大干部們,隨著窮追猛打地把國民黨大小官員打得屁滾尿流,也見識了國民黨的大小老婆們和城市女人們是怎樣的風情萬種撩人誘人;隨著大規模地接管城市,他們開始大規模地、成建制地更換老婆。彼時曾經跟隨他們苦熬苦煎的腦后挽個抓髻的小腳偵緝隊們,此時看起來那么不順眼,那么不合時宜,城里有文化又漂亮會打扮的年輕女人像怒放的鮮花一樣吸引人。為了吸采甜美誘人的蜜,叱咤風云的雄蜂們爭前恐后趨之若鶩地折腰折騰。連毛主席他老人家都過意不去了,中央為此還特意發了文件,剎剎這股禁不住誘惑的歪風,純潔黨的作風。只不過父親的步子邁得更早些,他的換妻行動在還沒解放時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

你父親不是。母親撲哧的一聲輕笑簡直聽不出來是在笑,更像是喟嘆,靠在被垛上的輕薄身子輕輕抖了兩下。

不是啥不是?你就是滿腦子生了銹的老封建老腦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被夫拋棄了還怕人笑話,還要替他想法子遮掩。要不然,憑你一個老革命功臣,正經原裝原配,官太太還不是做得好好的?我們幾個也還不是好好過著云端日子的高干子弟,哪像現在這么寒酸潦倒,走不到人前。我像批斗一個拒不肯認錯的壞地主婆一樣,沖母親火力十足地猛攻。

官太太?嘁,當年國民黨資產階級的官太太,可是我們女紅軍戰士的打擊對象。母親不跟我爭辯,輕蔑固執的神情表示我的懷疑神經質般可笑可疑。母親在給父親做棉褲,頭發里抿下針,咝啦一下縫過去,又咝啦一下穿回來,不緊不慢的咝啦惹人心煩。

就是分開了,直到父親“文革”中去世,母親一直保持著給父親做棉褲的習慣。父親的腰和腿在戰爭中多次受傷,落下了終身殘疾,一點涼潮都沾不得,一年四季中父親不穿棉褲的日子屈指可數,也就盛夏的那些天。母親就一直給他做棉褲,一年兩條,定時鐘般無一延誤。料是家織的老粗布,絮上自家當年采摘的、還帶著陽光味道的新棉花,棉花絮得厚厚的,褲腿放得寬寬的,褲腰收得高高的,得穿。這種實屬純天然無污染的綠色環保棉褲,就是放在當下也很符合生活潮流。

我不止一次勸母親,人家都那么大干部了,哪還穿這么寒磣的東西。再說人家當著大官,受活得都把老太太你忘到太平洋里去了,根本沒在心里給你留下米粒大點的位置,就別自作多情瞎費工夫了。母親抿嘴一笑,并不辯解,低著頭,不慌不忙咝啦咝啦一針針縫下去:再大的干部也是粗茶淡飯吃得香,粗布衣服穿著得勁。你們哪,太不了解你父親了。

1948年快解放時,有一次母親叫我去給父親送棉褲,我的見識印證了我的猜測。

這次距上次見父親又過去了好幾年。

我見到了日思夜念的父親。我滿心盤算著見了面就問問父親仗打得咋樣了,啥時候回家,卻看見父親身邊立著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年輕得也就一股水,二十多,吊梢眉,丹鳳眼,梳著利索的齊肩短發,一只紫發卡把黑油油的頭發別在一旁,露出光潔發亮的腦門。走起來像只輕巧的羚羊一跳一跳的,渾身散發著年輕女人的誘人氣息。我很放肆地搭眼瞧她,盡管父親很正式地介紹說她是喬秘書,念過私塾的,意即知識分子。我怎么看怎么感覺她舉手投足都是國民黨嬌俏姨太太的味道。父親當著我的面繃著臉,盡量不看她,刻意要表現出和她之間有一段嚴肅的距離。但那個女人的一個細節卻暴露了她和父親親昵、曖昧的關系:她問父親梳子放哪兒了。父親說在他衣服兜里。她就爬到床上到被子上父親扔著的衣服兜里掏梳子,流暢連貫的動作自然坦蕩。

看著她隨意地拿梳子梳過頭后又自得地把玩著小木梳子,我緊張地動著小心思暗忖這把小破梳子是父親用的,還是她用的,抑或她和父親共用的?

我在的那大半天,她大多時候就在父親屋里呆著,盡管殷勤地給父親做著端端水倒倒茶等挑不出理的活兒,但呆的時間用世俗的禮儀來衡量也還是有點長。狐媚的吊梢眼時不時地還瞟我一下。我不想做善茬,也心照不宣地回她一下。雖然她擠出的是笑容,我以女兒的敏感還是捕捉到了她的示威和得意,她在無聲地暗示我,她和父親的關系不“一般”。也是,父親那時官已經不小了,軍分區司令員了。如果她和父親沒有特殊關系,依著父親的脾氣秉性,是斷不會準許一個女人長時間和他呆在一起的。

喬秘書在用行動無聲地表示,她是有資格在父親房間里呆這么長時間的,即使是在他唯一的幾年不見面的女兒難得地來一次時。恃寵賣嬌,年輕女人的專利。呵呵。

依著我秘不示人的小心思想多住兩天、把這個女人和父親的隱秘關系全部偵查清楚再回家向母親匯報,尤其是到了曖昧事件高發的晚上,看看他們怎么睡就知道了。我準備整晚上不閉眼,張著耳朵專門等著捕捉可疑的蛛絲馬跡,以供分析判斷。可父親沒給我偵查機會,父親吃過晚飯天剛擦黑就張羅他的馬夫送我回家,說部隊馬上又要打仗了,他們馬上要開拔,我呆著不方便。

我走時那個女人也扭著嬌俏狐媚的身子出來送了,她先是怕冷地揣著袖子,我上馬時過來扶了我屁股一下。我感覺她細膩的手涼涼的。這雙豐凝溫潤的手是否撫摸過父親的身體,抑或被父親撫摸過?我的心里瞬間長出了一團如麻亂草。我不喜歡這個女人流露出的嫵媚。這樣撩人的姿態神情專屬于國民黨資產階級的太太小姐,跟硬邦邦的無產階級的父親扯在一起一準沒什么好。更何況父親身后還有沉重不可回避的一干妻小。

臨走時父親既沒給家里捎錢,也沒讓代問母親好。這么重要的事硬是給硬邦邦地省略掉了。羞于在女兒面前表達自己的溫情?還是從那個時候起就動了拋棄我們的心?

豆丁大點兒個毛孩子,瞎想個啥。母親聽完我歷盡艱辛刺探來的極具價值的情報,并沒有如我想象的焦慮,憤怒,甚至連絲氣都沒有生,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連股可疑的輕風都沒蕩起,甚至還掛出來一絲安慰的笑意。

就是就是,他倆關系就是不正常,她隨便到父親兜里掏梳子,在父親屋里呆著不走。

掏個梳子有啥?多呆會兒又有啥?你父親那個人哪,生活自理能力很差,整天就光想著打仗打仗打仗,工作工作工作,他連啥季節該穿啥衣服都分不清。那么大領導了,就是身邊有個女人照顧一下他生活,也是應該的,說明組織想得細。母親靠在被垛上,摸著手里又在給父親縫得差不多成型的粗布棉褲,輕言輕語道。

父親不僅有警衛員,還有馬夫車夫,這些人足可以很好地照顧好他的生活了,為啥偏還要個女人啊?我梗著脖子就是不服。

……他是個男人,雖然快五十了,可常年練武,筋骨壯,血脈還很旺……小孩子家,你不懂的。

母親手里咝啦咝啦的針線聲在我聽來像劇烈的風聲,母親卻一下一下縫得那么平靜。

不知母親怎么想,反正我們兄妹五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仗快些打完,盼著父親歸來。那時我們天真地以為,是兇殘的戰爭阻礙了父親回來和我們團聚。父親是個部隊高官,成天帶著部隊東奔西跑,攻城略地,當然沒有時間回家。只要戰爭一結束,父親就真實地屬于我們了。當然,父親位居要職,不可能再回我們鄉下的家生活了,但可以把我們一家子遷徙走的,帶到哪個政府給他安排的高檔地方去居住、生活,完全可以。只要一家子團聚,又是過那樣高檔安逸的日子,在哪里生活都是幸福的、甜蜜的。

我們等著被連根拔起的那一天。即使他曾經做過對不起母親的事,看在他畢竟是我們父親的份上,我們也準備大度地原諒他。

可是沒有,事實證明我們想和父親團聚,想重新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完全地占有父親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想給父親一個贖罪的機會更是一廂情愿的可笑。1949年,戰爭快結束、全國都快解放時,無端地來了個晴天霹靂:父親又做了一次正式新郎,新娘當然不是母親。部隊上的女干部,紅軍抗日大學的,也是個老革命,只不過她沒有像母親一樣有五個孩子一個老母牽扯精力,需要在繼續革命還是脫離革命之間作艱難選擇。她單身,革命起來很方便,她就一直毫無后顧之憂地革命著。她的家庭是方圓百里聞名的大戶人家,她也上過私塾,有粗淺的文化,她當年是背叛了她的階級投身革命的,這在紅軍女干部里是非常難得的,所以她得以擔任了一定的領導職務,并順利地成為父親名正言順的伴侶。

父親這只固執倔強的牛,不僅根本不需要前房的原諒,而且還在一意獨自遠行。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們兄妹五個都炸鍋了。陳世美,忘恩負義者,我們甚至相約到哪個上級部門反映一下父親始亂終棄的行為。身為黨的高級干部,國家還沒全解放呢,就開始先行腐化墮落了,這算啥?步子也邁得太快了,膽子也太大了。

你們誰也不許胡來!他事先征求過我意見,是我支持他這么干的。母親及時制止了我們的不理智行為。

母親同意的?我們一直都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啊,那時鄉下又沒有電話,更不像現在手機視頻QQ的,都沒見母親出去過,也沒見父親回來,這意見咋征求呢?

八成是母親為了維護父親在我們子女心中的高大威猛形象,瞎編的。母親別看是個紅軍女干部,一準小時候姥姥姥爺給她三從四德灌輸多了,把她塑造成了一塊只知道愚忠于夫的榆木疙瘩。

我的腰病不可救藥地犯了。在當地的好多醫院查過,拍片子,照B超,摸、捏、揣、捶,吃藥針灸烤電按摩糊膏藥,折騰得經手的醫生們都煩了,都顯出他們多無能了,還查不出啥毛病來。我的腰還是反掃蕩時受的傷。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跑反,大哥二哥三哥都大了,能自己跑,母親重男輕女思想還是很嚴重的,雖然我最小,又是女孩,她卻不照顧我,只死命攬著比我大一歲的四哥,給我腰上挎了兩個手榴彈,冷靜地叮囑我使勁跑,萬一要給敵人抓住了沒啥說的,你就拉弦,和他們同歸于盡。最次自殺,反正別被他們抓住,一個馬上要成型的黃花閨女給他們糟蹋了,再活著也沒多大意思。

我聽得心驚肉跳。腰里別著兩個小閻王,一跑就打腰,又心驚膽戰地生怕一不小心惹急了這兩個小閻王,哪能跑得快?再加上驚慌、害怕,跑到懸崖邊上,一步踩空了,滾了下去。當時我想完了,這下沒被敵人禍害死,倒要先摔死了。沒想到我命大,給樹擋了一下,死是沒死,兩個小閻王也很乖地沒有鬧大脾氣,卻把腰狠狠地頂了一下,當時痛得就昏了過去。

后來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以往疼時貼貼膏藥,拔拔罐子也就糊弄過去了。這次不同,怎么折騰也不好,最后我恨鐵不成鋼地躺下了。

看著滿街亂跑黑眉土臉的四個孩子,我氣得沖丈夫直發火:要你個聾子耳朵有啥用!我目光如刀緊盯他兩條軟塌塌的胳膊:你那也叫手,連爪子也算不上!如果目光能殺人,丈夫的兩條面條胳膊早給我砍下來扔了喂狗了。

丈夫不好意思,緩慢地往后袖著兩只手,哀哀地看著我,膽怯地問:嫁我你后悔了吧?

還沒等我把牢騷都發給他,母親不滿地瞪我,你怨他干什么?瘋了。

不怨他怨誰?

這就要說到我丈夫了。

我嫁了個啥樣丈夫呢?

抗美援朝下來的一級殘廢軍人,兩條胳膊先是在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上因缺衣少被凍傷了,后來又被美國人的炸彈炸傷了,重復受重傷使他本應強壯有力的男性胳膊成了擺設。他從朝鮮回國后住在專門收治重殘傷員的革命殘廢軍人學校里。那時國家不僅考慮到了給他們這些功臣治療身體傷殘,還替他們長遠地考慮到了將來的生活問題,就從農村招了一批年輕力壯、姿色不論的女孩子來。一方面是照顧、護理他們;另一方面是看能否培養出一批紅色夫妻來,好讓這些國家的大功臣們成家立業,老有所養。

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從農村招進城的。我報名時母親撇著嘴譏笑說,你這性子能照顧得了那些人?不是不能動的,就是瞎子拐子沒手缺腿的,別半道上跑回來給我和你爸丟臉。我一扭脖子,故意唱一個大大的反調氣她:學習你的高風亮節,我父親又結婚了你還上趕子給人做八輩子穿不完的棉褲,送十六輩子穿不盡的棉褲!再說了,我爸根本不認我,我給他丟的哪門子臉?

母親并沒有被我的無禮氣倒,她只抿嘴一樂,小犟貨,路是你自己走的,記住世上沒賣后悔藥的。

你和俺爸都是軍人,我子承父業,就是熱愛軍人,尤其熱愛殘廢軍人。我像頭不管不顧的牦牛,專門把犄角對準母親最疼的地方,攻擊得她越狠我越高興。我爸不在跟前,在跟前我非得給他領個沒腿少手的特殘盲人讓他瞧瞧。

老敘比我大十歲。我第一次把老敘帶回家時,他規規矩矩地在我母親面前坐著,新女婿上門的樣子一點不差。我母親一問他就一答,也還中規中矩的。老敘是個老實人。他在老家時曾用二百斤花生換了個媳婦,娶進門來才知道是個傻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輕微癡呆。新婚三天他借口要到部隊上,把媳婦送回娘家就再也沒回去。他把自己這短暫婚史也和盤托出了。我母親聽了呵呵直樂,同情地感嘆道都是受苦人哪。一句受苦人,我知道母親接納了他。我一旁提了半天的心也放下了。

后來他喝多了,我四哥不斷給他續熱茶,他實在坐不住了,就站起來去廁所。進去了一會兒,他喊我。我一慌,壞了,自責怎么忘了這茬?這個外表光鮮的榮譽軍人在榮軍學校時,出出進進是有組織分派的勤務兵跟著的。我跑進茅房,給他解了褲子,伺候他撒了尿,又把褲子給他系好。

我們從廁所回來,母親低著頭不再說話,只顧咝啦咝啦地縫棉褲,屋里氣氛明顯尷尬起來。一片紅暈爬上了我的臉。我知道母親想啥,一個大姑娘婚不婚姻不姻的就開始給個大男人解褲子,看人家那玩意兒了,這叫啥?

我們開始吃飯,飯桌上母親也悶悶的,就是低頭吃,吃完很快就到被垛上歪著去了。連對老敘客氣的應酬都免了。我想她是盡量避免看老敘像一只動作過分緩慢的鼉一樣,貓下腰費力地把嘴湊到飯碗邊上,再費力地拿勺子往嘴里趕飯的慘樣。

送走了老敘,母親只說了一句:好孬都是你自己選擇的,以后可不興后悔。

我點點頭。我固執地想,不就吃點苦嗎?自從俺爹把咱們一家拋棄了,絲毫沒有拯救出苦海的意識,我吃的苦還少嗎,再多吃這一點又算什么呢?

母親又幽幽地長嘆口氣,你這個犟脾性,跟我咋這么像呢?咱家就你這么一個閨女,我巴望著你能過個好日子,沒想到,和我一樣的苦命。

我想爭辯說,咱倆可不是一個命,你是被拋棄的,我是主動選擇的,我命可不苦。可想起沒人幫助老敘,連個尿都不能好好撒的慘樣,就無語了。

現在我沖明明長了兩條真胳膊卻像假肢一樣不頂用的老敘發火,母親不干了。

輪到我躺在床上長吁短嘆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唯一的好勞力還不能用了,這可怎么好?

母親不動聲色地尋思了幾天,對我說,找你父親去吧,你父親是大干部,面子大,又在大城市,讓他給你找家大醫院好好查查。

別說是不能動了,就是餓死我都不去求他。聽母親讓我去找父親,就像聽到閻王指名讓我提前報到一樣。我費勁兒地翻個身,把憤怒的背留給母親。

你賭的啥氣?他是你父親,你是他女兒,血緣關系天王老子能剝脫?找他給你看看病,走到大天邊也沒啥說不通的。母親坐在床前,枯瘦的手扳著我的肩溫聲勸我。

人可以沒傲氣,不能沒傲骨,他遺棄我們,我還不稀罕求他呢。我弓腰在床氣鼓鼓的,像一只無奈又不服氣的蛤蟆。

那你就準備癱在床上一輩子吧。殘的殘小的小,看你這一窩子咋弄?母親嘆口氣,細聲細語說。

我被母親說住了。應了那句話,心強命不強。我從來沒打算求父親,我甚至準備好了等他百年的那一天都專門不去的,讓他在孤獨凄慘中悲哀死去,至少是在殘缺不圓滿中死去。這是他該得的報應。這些年了,他把我們一家一邊扔著,別說接濟了,連問都不問,當我們是空氣。古人都說餓死不吃嗟來之食,我又為啥要厚起臉皮低三下四求他呢?

人強強不過命,躺在床上烙了一夜餅,我準備屈服。大人物還能伸能屈呢,別說我這個豆蓋大的小人物了。再說,我也想我爸。這些年沒見了,他變成啥樣了?我還想當面問問他,你的心是啥做的?水泥還是鋼筋?咋就把我們丟著連問一聲都不肯呢?

那我該叫“那個”啥呢?反正媽我是叫不出口。我倔倔地想。

干媽。母親早就替我想好了稱謂。

干媽。說實在的,這個稱呼還蠻不錯的,“媽”是干的,雖然也帶個媽,這就和濕的親媽有了本質的區別。

我厚起臉皮帶著最小的女兒去了。我不知道時隔多年和父親的這次相見會見成啥樣,我們父女間隔著模糊不清又黑暗混沌的很長一段距離,很難設想我會輕松如意地一步跨過去。

父親當時的家庭構成就是第三任馬冽,及他們倆生的兩個兒子姜晟和姜威。

剛一進門,我就遭受了意料之外的失敗恥辱。父親當時住的是汪精衛住過的花園洋房。都怨俺媽,非得給我鼓鼓囊囊裝了幾大袋子地瓜干、芋頭、老玉米、花生,說父親最愛吃這些“稀罕物”。置身于父親的二層高級洋樓里,腳下戳著嘀里嘟嚕的幾大袋子,我看上去十足一個來投親靠友的鄉下窮親戚,哪像是大官爹的親閨女“回家”了。

我穿得也寒酸,藍粗布上衣,黑粗布褲子,腳上是俺媽給做的新布鞋。家里那么些嘴黑壓壓嗷嗷張著,就靠我和老敘那點微薄的工資,哪穿得起買的鞋呀!連我點點都是我給她買布做的花襖藍布褲。我們娘兒倆一進門就掉進了生怯窘迫的深井里,我上門討說法的念頭被富麗堂皇的環境早逼到了九霄云外。一剎那想快跑幾步,把幾個袋子都一齊丟到豬圈里去。我一進院子就以莊稼人的敏銳嗅到了,這么高級的院子里居然不可思議地養著豬。

姜晟和姜威雖然和我們一個父親,算是兄弟姐妹,可我們的處境完全是天上和地下。姜晟和姜威穿得干凈整潔極了,都是條絨小夾克,板正的卡其布褲子,整齊妥帖的分頭。星期天姜晟趁父親不注意還偷偷換上锃亮的小皮鞋溜出去向小朋友炫耀。

父親的洋樓里房子很寬敞,他們兄弟倆一人一個房間,屋里都布置得很干凈,床上鋪的床單也是商場里賣的高檔貨。不像我們,都那么大的子女了還挨排一溜擠大炕,夏天睡自己織的草席,冬天滾毛氈,逢年節才把老土布單子拿出來見見天日。

我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找到了溝通的渠道,很快安靜下來,適應下來。是父親身上的莊稼味讓我找到了歸屬。即使高高在上當了那么大的官,父親的本性沒變。

父親家不僅有司機、警衛員,還有炊事員。飯桌子上葷素搭配,紅綠映襯,很豐盛也很誘人。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的奶油是在這個家里品嘗的。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學著兩個弟弟挖了一勺子抹在面包上,吃到嘴里黏糊糊的,倒怪甜的,味道也還蠻不錯。是同父異母的小弟告訴我這個正宗土老帽,那是奶油。嘖嘖,一個爸的種吶。

不得不承認,馬冽是個有很強個性的女人。即使在家里,她的列寧裝很少穿著,大多時候都是披著,臉大多時間板得男人一樣,似得了笑容枯竭病。齊耳的短發不是清爽、是給人威風凜凜的感覺,從她身邊走過,似乎能感覺到颼颼的風聲。

不久我就發現,這個馬冽倒是有點文化,不像母親,但脾氣不相匹配的火爆,和父親兩個經常叮咣干仗,家里火藥味很濃,氣氛不很寬松。

吃飯,父親上了桌,看桌上不僅有魚還有雞,臉挨凍一樣僵硬起來,拿筷子指點著:奶奶的,搞這么多做什么?不知道全國都在反對鋪張浪費?每頓一個葷菜就足可以了,有雞就不要再搞魚,一葷一素,至多一葷兩素就行了。

老秦我再次提醒你,不要拿你那僵化的教條來約束家里。你要記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有營養的是應該的,別說兩個葷菜了,就是三個四個都不為多,這根本和鋪張浪費不沾邊。馬冽一點都不買父親的面子,毫無怯意地給姜晟夾塊雞腿,再給姜威夾塊魚肚,振振有詞地打倒父親飯桌上的權威。

太奢侈了!馬冽我告訴你,孩子要窮養,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家庭,嬌生慣養對他們絕對沒任何好處!

父親怒起來,兩條蠶蛹樣的眉毛一挑一挑地抖動著,臉上黑得濃云滾滾,要冒煙了。要是一個知道靈活機動的人,看見父親這個樣子就該知趣地退讓了,可馬冽也是個很有個性的老革命,她的聲音也很大膽地陡然高起來:老秦我告訴你,在外面你是個大干部,大家都要聽你的,你別忘了這是在家里,你是父親,我是母親,我有資格讓我的孩子們吃得飽穿得暖健康成長,而你,反倒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胡攪蠻纏!父親砰地扔了筷子。馬冽也毫不示弱,動作來得更直接,幅度更大,唰地把個鐵勺子徑直掃到了地上。勺子在地上很配合地轉了幾個圈才勉強停住。

我女兒點點嚇得大哭起來。姜晟姜威大概經歷這樣的疾風驟雨多了去了,沒事一樣,低頭靜靜地扒自己的飯,連頭都吝嗇地不肯抬。

我哄著孩子暗自冷笑。簡直可笑,去掉一只雞或少做一條魚就是艱苦樸素了?天大的矯情。我們在家里吃的什么?一年四季玉米地瓜是主打飯菜,玉米面糊糊地瓜面糊糊,玉米面餑餑地瓜面餑餑,蒸地瓜煮地瓜烤地瓜,趕上青黃不接的春天,還要糧菜結合地摻一陣子野菜聊以度日呢。秋天,偶爾破天荒地糧食富裕了,也不敢敞開吃,大哥家還有嗷嗷待哺的八張嘴等著呢。

后來呆得久了,我才知道父親的這個家庭里經常上演這樣的火爆劇,原因很多:可以是為了一頓飯,也可以是為了該給孩子穿什么樣的衣服,甚至是為今天讓不讓孩子參加勞動。

父親當時住進洋樓后,房前房后地轉了轉,看著前面偌大奢華的花園,父親皺起了眉頭,汪這個大漢奸政治上沒出息,生活上倒挺會享受的,蓋這么大的園子閑著,就為了養花觀賞,真是敗家到底了。

父親讓警衛員司機炊事員一起幫著拆了花園,改造成了菜地,種上了各種時令蔬菜。父親很有成就感地看著改造后的園子,并叫馬冽來分享他改天換地的卓越成就。馬冽出來草草看了一眼,心疼地搖著頭,多好的花園啊。又不屑地丟下句,農民,當了多大官也洗不去骨子里的農民氣。

奶奶的,你是成心讓老子不痛快!父親把手里的鍬狠勁往地里一杵,腦門上的青筋蚯蚓樣蠕動著,嘴里不干不凈一嘟嚕一嘟嚕往外流:你人進城了思想還沒改造好,資產階級臭小姐的脾性永遠改不掉!

別拿你農民的無知當本事,你別忘了,我們拋頭顱灑熱血鬧革命的目的,是為了讓全國人民過上好日子,都住進帶花園的洋房,而不是倒退,拆了花園種地。什么時候祖國遍地是花園了,才說明人民生活真正提高了。馬冽不愧有文化,一張刀子樣的利嘴割得父親齜牙咧嘴。父親在外面是個大領導,再加上戰爭年代積累起來的叱咤風云的威名,在這個繁華的省會城市里,無數的人以能和他握握手、合個影為榮,無數的人見了他畢恭畢敬,腰貓到褲襠里。但我不得不遺憾地承認,父親在家里可找不到丁點被當回事兒的感覺。他的夫嚴在妻子那里打了折扣,老子權威在兩個孩子那里也就相應地打了折扣。

老婆不認可沒關系,權當她長了顆不可救藥的榆木腦袋,可以改造孩子,讓孩子不要丟掉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永遠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姜晟姜威快起來,穿上膠鞋,拿起鐵鍬,到菜地里干活去。一到星期天,父親就早早起來,興致勃勃招呼兩個孩子。

父親自己早已穿扮停當:部隊發的洗得泛黃的白襯衣煞在棉褲里,腳上同樣是部隊發的穿得都裂了口的黃膠鞋,肩上扛了把鐵鍬,一個標準的改進版中年農民造型。

一大早晨吵什么吵?馬冽披著衣服出了房間,不滿地昂首目視父親。

小孩子要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不要賴床,要多干活,參加體力勞動。父親心情很好地拍拍肩上的鐵鍬。

他們還小,足夠的睡眠對他們的成長發育絕對必要。

奶奶的,又來了,你護犢子,資產階級作風。父親把鍬一插,兩手叉腰,氣勢洶洶。家庭氣氛從1直接升到了7,中間根本沒有過渡音,看來過一個輕松愉快星期天的幻想又要破滅了。

你法西斯!國家早已解放了,奉勸你別再耍流氓無產者的老一套!

父親的眼睛瞪得血紅,死死盯著干媽:媽媽的,你!敢罵俺流氓無產者?你倒說說,啥是個流氓無產者?俺告訴你,俺只相信共產主義,到死都是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要是戰爭年代,老子手里還有槍,老子非……

怎么,敢斃了我嗎?我犯了什么天條?就因為不同意你教育孩子的方式嗎?你哪里是共產黨員,你是地道的羅馬暴君!該上絞架的!馬冽一點不怵父親,面無懼色迎視著父親,不打算讓指甲蓋大的一點兒步,大義凜然的樣子像奔赴刑場的江姐。

嗯哼——父親兩眼像牦牛眼一樣暴張,臉上有了瘋牛要發狂時的猙獰可怕。

走走,爸爸,我和你種地去。我最喜歡種地了。最后是我拿起鍬,跟著父親去種地,才化解了這場已經提高到是資產階級還是流氓無產者高度的家庭紛爭。

父親悻悻然地邊挖土邊發牢騷:奶奶的,種個地跟要死似的,還給老子上這么大的一道綱……

不遠處的兩只豬也不甘寂寞,適時地嗷嗷叫起來,迫不及待地要給父親和干媽的大戰再添把火,澆點油。父親不僅把花園改造成了菜地,還在院子的一角壘起了豬圈,養了兩只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間或嗷嗷叫幾聲的豬。冬天肥了殺了,肉和骨頭送給單位的同事,自家羽化升仙吃頭蹄下水。出發點蠻好的,可副作用是挺大的,院子里終年游蕩著揮之不去令人惡心的豬屎味。

這也成為他和馬冽家庭不和的又一個爭吵點。馬冽說,好好的家變成了養豬場,沒品位。父親不認可地說,品位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我們無產階級講究的是勤儉節約。馬冽說,勤儉節約也沒必要把自家變成養豬場。父親說,只要去做,花盆里可以種菜,游泳池里可以養豬。干媽做了個叫停的手勢,厭惡地捂著鼻子說,農民,農民到哪兒就知道搞破壞,聽著都叫人惡心,不可救藥。

我奮力地挖著土,艱難地保持中立。畢竟是人家的家事,鬧矛盾的另一方又不是和我有血緣干系的“濕”媽,我不方便發表意見傾向哪一方。我又暗自譏笑父親氣得暴跳如雷是活該,讓他喜新厭舊攀高枝,讓他一心追求有文化的知識女性,文化、知識能當吃當喝、讓他把日子過安逸舒適嗎?要是和我母親復合了,我母親能這樣氣他嗎?我母親可是苦勞苦做了一輩子的純正農民,要知道父親想種地,不等父親招呼就主動扛鍬了;要知道父親想養豬,母親早就砌好了能養十頭大肥豬的大豬圈。說到底,母親和父親才是正宗的一路人哪。人哪,就是這山望見那山高,沒個滿足的時候,父親吃點苦頭惹點煩惱也好。

晚上,草草吃過飯,白天種地事件養豬事件留下的后遺癥還殘存著,家里氣氛還很尷尬,干媽還在生父親的氣,不和父親過話,我摟著孩子早早上了床。父親一個人呆著無趣。也許是無聊中突然想到,我,他唯一的親生女兒現在已經在他身邊了,他可以實時實地施舍父愛了。八成為了彌補對我的虧欠,父親過來和藹地問我有啥需要嗎。

我被父親毫無征兆的溫情燙了一下,莫名地看看床上床下,都已經要睡了,這個時候能有啥需要呢?蓋的被子有點小,點點半夜總是露著腿。我眼睛四下里咕嚕咕嚕轉了兩圈,總算給父親找出個可以表達父愛的事由。

其實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在家時缺被子,老敘、點點、我三個人合蓋一條被子,整晚上扯過來扯過去,搞暗夜拉鋸戰。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邪性,就想給父親制造點麻煩?還是想體會一下這點難得的、比高原氧氣還稀薄的父愛?反正我小題大做地提出了被子問題。

父親返回他和干媽的臥室里,抱來一條緞子面的百子圖被。我正琢磨這條頗上檔次的被子在這個家里處于什么地位,是什么來歷,做什么用的,馬冽怒沖沖地出來了,一把抱起被子:老秦你這人太沒勁了,就算我說你是流氓無產者,你也不該這么報復呀。

我報復你什么了?俺妮兒說她和孩子蓋一條小被有點冷,我給她找了條大的,這又惹你什么了?父親莫名其妙地看著又動了氣的干媽。

你裝什么傻?你明明知道這條被子是結婚時我娘家給的陪嫁,我們新婚時蓋過,平時都不動的。

呸,快別提你那封建大家庭了,那是該鎮壓的。當年咱們部隊就是沒打到你老家去,要是我帶著部隊打過去了,就你那家庭,還不早被歷史的車輪碾成了齏粉——還引以為自豪呢。父親用拉得過長的語調,表示了他對干媽引以自豪的富裕家庭強烈的蔑視。

老秦你太過分了,欺人太甚!明天我就到你單位找你領導反映去,讓他們知道你在外面的溫良恭儉讓都是偽善良,在家里的真面目是怎樣一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的丑惡嘴臉!馬冽氣得白皙的臉通紅,說出的話字字都是炸彈。

奶奶的,別仗著你識文斷字就瞎扣帽子,我和你是合法夫妻,咱倆領的有證,我欺哪個男霸哪個女了?我革命了一輩子,打擊鎮壓的就是那些作惡的惡霸,我作什么惡了?你就瞎咧咧吧,你這個扯淡的紅軍女干部。

我就是單位一把手,你找誰告我去呀?莫不是想把咱們這點家務事鬧到黨中央國務院去?那里大事還管不過來呢,勸你識點大體顧點大局,省省心吧。父親扯開風紀扣使勁扇著只在想象中的汗,涼著沒有的快,根本沒把干媽上的極其嚴重的綱和線放在眼里,反倒覺得這個跳梁女小丑很可笑。

我躺在床上沒吭聲,也沒勸架,雖然架是因我吵起來的。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來的這些天我看了滿眼,我們大房一家泡在黃連里,你們吃香的喝辣的,倒過著蜜里調油的美日子,再連點小矛盾都不鬧,還美得你們上天呀?我替俺那太過善良忠厚的娘,給你們鼓搗點小插曲,叫你們也鬧哄鬧哄吧。

但我也暗自替父親難過,乖乖,父親這是結了次啥婚呀,一點也不美氣,不和諧,整個坐在火山桶上,巖漿隨時都有噴發的可能。這就是父親拋下我們前房一干人等苦心追求的幸福生活?哼哼。

父親跟馬冽歷時十年的婚姻,以正式離婚的悲劇而告終。

除了母親,我們這一房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有些無恥的幸災樂禍,過分的欣喜若狂。想想啊,父親又恢復單身了,沒有家庭羈絆了,意味著原來被關死的復合之門現在又開了縫了,烏拉,這不是天賜福音么?

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沒半點喜色,連疑似喜色都沒有,一副與己無關的過分平靜。

我們在煎熬中焦急地等待,等待有一天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通知我們片甲不留悉數搬家,舉家遷進他給我們鋪陳的錦衣玉食的高級窩里,原配王后小灰姑娘中灰王子在老王子的庇護下,從此過上不缺吃穿的好日子——半年后父親難得地來信了,卻是告知,要我作為前房代表去參加他的再次婚禮。

去個大頭。什么鬼父哪,無情地撲滅我們改換門庭的希望也就罷了,仗著是大官就結四回婚,也太過了吧。

是三回。我和你干媽中間的那個啥手續都沒有,時間也很短,不算數。母親認真地糾正我。

就是四回。反正我看見過,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過,很親密地在一起,就算。再說戰爭年代,沒法院,法官也缺,離婚結婚哪那么好辦,沒手續也很正常。我固執地要抹黑父親,既然他可以不仁我們就能不義,給他不算少的情史再增添俏麗的點睛一筆,著實不算過分行為。反正已經比正常人多了,再多一次真的沒什么。

潛意識里我是不是就想把他塑造成一個為了追求個人幸福,寡情少義不顧妻女的壞父親?

他結婚是對的呀。他一個男人,又當著那么大的領導,沒人照顧他的生活怎么成?這沒什么想不開的。你父親是要面子的人,叫咱們出代表就是要給外人看著好看,咱們該成全他這個面子。母親的大度遠遠超出我的承受能力。

為什么不把你接回去,我們一家團聚,讓你、我們照顧他?我不服氣地反問母親。母親不答,嘿嘿樂了。母親拿手戳著我的額頭,你這個犟丫頭,就是愛鉆牛角尖。

你父親是火,暴烈,但愿這次娶個脾氣乖巧肯低頭的。母親喃喃自語。

我不能違逆母親,第二次來到了父親家。這次父親的家庭結構改變得文化意味更濃了,母親角色變成了一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阿姨,還捎帶來兩個繼子。這個小“母親”皮膚白皙,頭發同樣是短發,卻是妥帖的小波浪造型,微胖而不臃腫,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文縐縐的,典型的知識分子。父親面帶笑意對我介紹:這是小田。父親的聲音很隨意,介紹語很淡,像一杯冷熱適度的白開水。可我就是沒法喝下去。

小田?父親可以輕松自如地這樣稱呼她,我怎么辦?叫——媽媽?她只比我大五歲。叫阿姨?她打扮得比我還俏麗時尚,也沒阿姨的扮相啊。我吭哧著,喉嚨被無形的手掐住一樣,嘰里咕嚕小聲哦哦了兩聲,算是招呼過了。小田倒蠻有知識分子范兒的,對我獨特而不尊的哦哦式招呼不在意,很有涵養,笑吟吟地招呼我喝糖茶水,吃點心水果。

當時國家已進入自然災害造成的困難時期,也就他們那樣人家才舍得往茶水里擱糖,放給普通人家,糖和點心一樣珍貴,得鎖在柜子里,鑰匙拴在女主人的褲腰上呢。在那個年代,那些香噴噴的點心和新鮮的水果像美麗的罌粟花一樣誘人,吞到肚里香甜的余味足可讓胃舒服小半年。我女兒點點迅速伸出了不知害羞的懵懂小手,被我狠心打掉了。小田絕對是個聰慧女子,敏感地嗅出了我的不滿,尷尬地解釋說,小孩子么,給她吃點吧,還繼續引導說,你也吃點吧。我固執地不讓女兒拿,自己也更是表現出了過分的不屑一顧和決絕。我想起了遠在老家的媽媽、姥姥、四個哥哥、我的另三個孩子,還有大哥家的八張永遠也填不滿、永遠在吃賒飯的嘴——也順便恨起了父親。

我像只好斗的母雞,充滿惡意地看看父親,隨時準備挓挲起翅膀飛起挑戰。父親對我的挑釁沒一點反應,他正戴著老花鏡磕磕巴巴連蒙帶猜地看文件。父親和母親一樣是文盲,這是別扭了他一輩子的事。母親還好,父親身為高級干部,騎起了高頭大馬,坐起了噗噗響的汽車,身邊總跟著警衛員馬夫司機參謀秘書等一干人馬,卻總是識不了文,斷不了字,宣讀不了文件、命令,自己更起草不了文件,每次到上級處開了重要會議回來,要宣講文件精神,身邊總得坐一個和他齊頭并進的人幫他代讀文件,領導者的威嚴就打了折扣。試問哪個領導者愿意和另一個只是識字的偽領導者平起平坐啊——好像用堅實的水泥石頭砌了一座空心房子,這點要命的缺憾令父親形象大損,終身氣餒。

如今父親總算能讀文件了,還像模像樣地提前戴上了老花鏡,也是了卻了平生一大憾事吧。

父親總是這樣,一生都是這樣,抓大放小,注意力總是在打仗、建設國家等類似大事上,對這樣鬧脾氣找別扭的小事毫不在意,搞得我好像故意找事,小題大做了。可我就是不高興。第一次第二次拋棄也罷了,父親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我們?棄五子一妻不顧,這些年不管不問,好像我們不存在、不是他的骨血一樣?如果可能,我真想剖開他的心看看,真是墨汁染過的嗎?

門外進來一個穿著漂亮干凈的十七八的姑娘。父親笑著介紹,這是我小女兒,你妹妹,你們快認識一下。父親和這個小田剛結婚沒多久呀,怎么會蹦出來這么大的女兒了呢?石頭縫里的嗎?看我驚訝的眼睛都快掉到下顎上,小田聰明地化解我不加掩飾的驚訝,推了我一下表示親昵:你該知道的,你們父親喜歡女兒,就抱養了我弟弟的一個孩子。

被小田推過的膀子燙傷一樣痛,我的目光如同兩粒燒紅了的子彈,嗖嗖鉆進父親身體里,絕對能給他燙出兩個終身無法彌合的洞——可父親不給我機會,他連看都不看我,專注、疼愛的目光都在“我妹妹”身上。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一定會把杯子里的水全潑到父親那張滿含笑意、慈祥無比、正疼愛地看著我偽妹妹的臉上去。

家里丟著五個,其中就包括我這個絕版正宗女兒,多年丟著不管,居然抱養人家的孩子做女兒!

可我不敢。在我心目里,父親永遠是那個嚴厲的、脾氣上來就睚眥盡裂的暴烈男人。我要是潑了他水,他把我撕成碎塊倒不至于,我敢發誓,我這輩子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可我還是想見他,要命地想見他,我的父親,活生生的父親。我做不到那么決絕。

吃過晚飯,父親換上了出門的衣服,也和藹地招呼我:走,咱們一家子今天看大戲去。

我想故意和他鬧別扭,說不去。但又不想太惹父親生氣,我看出父親今天心情很好,很有看戲的心氣。父親很忙,難得看戲放松放松,我換了衣服去了。我連演的戲啥名都沒問,我的心思不在這上。

我再也沒想到,戲是老戲:《鍘美案》。戲演了一整場,我哭了一整場,從戲頭哭到戲尾,哭得淚浪滾滾黃河滔滔。一條手帕子被水泡成了浸滿汪洋大海的海綿,再也盛不住水了,我就撩起前襟,由前襟義無反顧地擔此重任。

回到家,我連洗漱都省略過,就草草躺倒睡了。

我又哭了一晚上,繼續把汪洋大海潑灑在床上。我媽媽活脫脫就是現實版的秦香蓮啊。那命比黃連苦的秦香蓮就是我媽媽啊。我懷疑編戲的認識我媽媽,才寫出了這么凄苦的戲。那一晚上我都沒睡。

第二天怕父親和小田看見我的腫眼泡,怪難為情的,我改變了早起的習慣,等他們都走了才起來的。

中午父親破例回家吃飯了。看著奄奄無力提不起精神的我,父親無聲地笑了,頓了頓,緩緩說,媽媽的,你這個熊脾氣,和老子一個樣,不愧是老子的種。小田借機迂回地敲打我說,你知道嗎,你昨晚一晚上沒睡,你父親也一晚上沒睡,不停地翻烙餅。小田是知識分子,話說得迂回曲折,但心疼父親我聽出來了,嫌我不懂事我也聽出來了。我的真實感情怎么能為了他樂不思蜀的自私就回避呢?

我還不是一塊油鹽不進的正宗頑石,浮起了一絲愧意。父親畢竟五十多的人了,又是高級干部,白天有那么多的工作要處理,晚上還沒休息好。我正如父親所說,是個犟種,不會說軟話的,我低著頭吃飯不說話。我碗里被夾進一只雞腿。我抬頭,父親溫情地看著我:吃了。我的心涌起一股暖意。可看到父親身邊年輕得意的小田,我的暖意旋即泄了,要是把小田換作母親該多好啊,再四周要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該多好啊。我們原裝原配親親熱熱的一家。別提缺煙少火的大哥家了,我們家的飯桌上,就是過節也沒有這么豐盛啊,母親和我的兄弟們可吃不上這么好的飯菜啊。那塊雞腿含在我嘴里五味俱全——承載著父親愧疚的雞腿。

第二天白天,父親和小田都上班去了,姜晟感冒了,沒去上學。姜晟也離開了親生母親,我和他同成了可憐的天涯淪落人,我心疼他,給他熬姜湯發熱驅寒。正上三年級的姜晟爬起身子喝著熱乎乎甜滋滋的姜湯,忽然貼心地提醒我,姐姐你不必這么在意,我媽媽還不是和父親鬧不來,離了,父親非要要我,又娶了這個繼母,多了兩個弟弟一個姐姐,我現在也沒有原來的家了,我還不是在這個復雜的家里生活得好好的。繼母人不錯,大家客客氣氣地生活在一起,蠻好的。我的眼淚噼里啪啦掉了下來。姜晟的表情是誠懇的。十歲的姜晟還閃著幼稚之光的誠懇讓我很感動,也很驚訝。他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家庭變故讓他收獲了驚人的成熟和豁達。

姜晟母親馬冽的脾氣我見識過,是個百分百的犟種,和父親兩個好的時候還好,一句不和鬧起來,家里就地動山搖。姜晟講,后來實在水火不容,父親一次大拍桌子道,老子和你離婚,不過了!他母親也毫不示弱地拍桌子回應:離就離,試看天下誰能敵!馬冽威猛地一回頭:姜晟姜威你們跟誰?馬冽也是和我母親一樣,打仗打出來的,脾氣之暴烈比我母親有過之無不及。放給一個柔和的母親,起碼該說兩個孩子我都要,你付點撫養費之類的,她的分離辦法卻是公平公正式的公決,擺出一副不跟你玩這個里格楞的決絕陣勢。姜晟大些跟了父親,弟弟姜威則跟了母親,好好的一個家咯嚓一分兩半。

姜晟的母親犟也著實犟出了名堂,后來等兒子大了成家了,她堅持一個人單過,拒絕生活中出現第二個人。等她行動不便時,在兒子的再三堅持下強行給她雇了個保姆,生命的最后幾年身邊勉強有了人,避免了孤獨老人去世多時無人知曉的慘狀。這是個孤獨的有種的女人。

她是在向父親昭示,不僅離了你,我離了誰都能生活!

我又有點氣餒和羞愧。十歲的同父異母弟弟都這么有見識,我比他大二十多,可我卻慚愧地就是想不開。可見環境造就人。姜晟從打生下來就跟父親一起生活,那時父親已經是黨的高級將領、高級干部,家庭顯赫。姜晟雖然和我們一個父親,他卻生下來就是龍種,響當當的高干子弟,和我們這些打小落魄流浪,一天高級日子都沒過過的前流浪子女不同,他在那個原裝高級家庭里生活了十年,又移栽到了這個不僅有繼母、還有異父異母兄弟姐妹,甚至不相干的姐妹的復雜家庭里,他還不是昂著小臉淡定地生活得好好的,一個小小陽光少年,一點看不出遭受了如許挫折。

我行嗎?我問自己。答案是不行。我還得和父親交鋒,非要父親為他一再的不負責任行為給一個說法。

父親脾氣暴,你要小心。姜晟是個人小鬼大的精靈,他好心提醒我。

能吃我?我渾身躍躍欲試的獠牙非扎穿他的嘴,就不信這個邪。

還沒等我質問父親,為前房的顛沛流離討要一個說法,父親突然主動和我提起了母親。

那天是星期天,父親難得沒有工作,小田帶著她的兩個兒子和繼女出去了,姜晟在他房間里安靜地做作業,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到廚房煮了茶,給父親沏了,父親招呼我坐下來。我坐在了父親對面。

那天天氣很好,明媚、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父親看上去慈祥極了,就是一位單純的父親,和藹可親的長者,沒經歷過殘酷的戰爭,沒出過生入過死,也沒拋過妻棄過子。我癡癡地、貪婪地看著父親,一時忘記了他曾經是個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英雄,現在是個大官,還是個說話就要“媽媽的”“奶奶的”、動輒就要拍桌子發脾氣的暴君。我還又擅自情不自禁地把這難得的良辰美景在幻想中擴大了一番,我幻想著客廳里還有母親和大哥他們,或者他們只是暫時出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嘰嘰喳喳毫無顧忌釋放著一家人的親熱。

媽媽的,我當年差點把你媽媽給斃了。父親呷了口滾燙的茶,突然緩緩地開了口。我驚呆了。我來的這段日子,父親一直沒有提起過母親,母親明明就在我們之間清晰地存在著,不僅我和父親,就是小田、姜晟也能感覺到,可父親就是固執地不提。小田是個聰明人,也絕不會主動提,只是有一天姜晟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時私下里小心地問了句我大母她還好吧。姜晟管我母親叫大母,管這位知識分子叫三母。他和我不同,對介于我母親和他母親之間短暫的那位干脆予以否認,拒絕承認存在。也許從沒人和他提起過那一位,所以他不知道還有那一位的存在。我告訴他還好,他點了點頭,以后就再沒人提起過。我不是不提,是憋著氣找時機,找到合適的時機,我不僅僅是提提這么簡單。

沒想到父親開口提了,提的方式不動聲色,提起母親來卻是石破天驚。

我臉上掛著大大的驚嘆號,定定地看著父親。父親并不看我,在裊裊升起的熱茶氣中,臉上浮現出了一股統領者才有的冷峻殺氣。父親用平和的聲音描述著殘酷——有一次她帶著少年排打仗,帶的幾十個人全部犧牲了,只有她自己活下來了。父親轉動著茶杯,雖然沒有聲音,我卻擔心那茶杯在父親手里有爆裂的危險。

那又怎么樣?我的聲音里有了幾絲怯意。

她不是叛徒嗎?父親依然不看我,看著前方。

母親怎么對你解釋這件事?我不甘心地怯怯追問。

她沒什么好說的,她解釋什么?手下都犧牲了,只有她自己活了下來。媽媽的。

我心慌得不行。像有什么東西霎時坍塌了,大腦一時失去了思考能力。怎么會有這么一段?戰爭時我還小,可以說沒好好經歷過戰爭,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母親帶的隊伍都犧牲了,她活下來了,父親卻懷疑她是——叛徒?難道母親活下來不對嗎,讓敵人打死才對嗎?

這是不是父親后來和她分開、一而再、再而三拋棄我們的最終理由?

父親沒回答,目光平視著前方遙遠的地方,顧自往下說:你母親也有英雄的一面。四○年冬,日偽軍一個連近百人在一個山溝里圍著喝酒烤火取暖,他們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有“敵人”出現,槍都松散隨意地架在一旁。你母親執行任務途中看見了,她讓通信員趕緊返回通知部隊,自己化裝成土匪的樣子,把敵人十幾條槍的槍栓都悄悄卸了下來,自己身上掛滿手榴彈,端著雙槍沖敵人喊:你們日夜想抓的赤匪頭子我丈夫就在山上,馬上就要下來了!現在你們誰敢動我就打死誰,再跟你們同歸于盡!敵人被嚇住了,還沒搞清楚她是男是女,是何方神圣,我就帶部隊下來了。那時候部隊正是艱苦的時候,被敵人堅壁清野掃蕩掃的,嚴重缺乏武器彈藥,那次不費一槍一彈弄來十幾條槍,還俘虜了敵人一個連。那一仗打得漂亮。

論打仗,一般女的比不上你母親。你母親在當交通員時還遇見過敵人的十二人測繪小分隊,敵人也發現了她,那次她運氣不好,連投了兩個手榴彈居然都沒響。敵人正要抓個女共,這時她又毫不猶豫地拔出了雙槍,把十二名日偽軍都俘虜了。

還沒等我發問那你怎么——要不是她功也不小,唉,人哪——父親用一聲長長的嘆息阻止了我的提問,深談繼續下去。

還沒等我把父親的爆炸性話題想明白,父親突然又開口了,這些年你母親和你們生活得還好吧?

我哽咽了,眼圈也紅了,渾身痙攣,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來了一個多月了,從進門的那天起就等著父親問這句話,可他就是憋著不問。憋得我的心都快長霉了。三十多的人了,也不顧形象了,哭得委屈得像個孩子。

父親的手隔著桌子伸過來溫情地摸了下我的手,旋即迅速縮回去了,似對自己的溫情羞澀后悔了一樣。父親是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他語氣卻突然嚴厲起來:媽媽的,哭什么哭,再苦還有我們打仗時苦嗎?你們不就是日子難過些,清貧些,可不都還好好活著呢嗎?

我剛要向父親傾倒一肚子的苦水,被父親嚴厲的呵斥嚇回去了。我承認,我自認為是個很強梁的人,敢于直面來自外界的一切強權威意,骨子里卻還是懼怕父親。

我的眼淚洶涌得像奔涌的河流。父親并不看我,也不勸我,只是一口一口平靜地喝茶。我明白戰爭年代父親為什么值一千大洋賞銀了。

等我平靜下來了,我開口了。絕好的機會到了眼前,絕不能讓白白溜掉,我要為母親、為我們幾個子女爭取自己應該得到的。不管你現在是多大的官,又結了幾回婚,成了幾次家,不管你如何懷疑我母親是叛徒,我母親總還做過你無可替代的原配,我們兄妹五個總還是你的精血。

母親當年為了我們,脫離了部隊,從隊伍上下來了,可她當年也沒想到,該辦個復員、離隊手續啥的,就那么簡單地回家了。母親從一個叱咤風云的紅軍女游擊隊長變成了三無人員,沒收入,沒待遇,一個人帶著我們幾個孩子,還有姥姥,我們靠著開了點荒山,艱難度日。

后來解放了,像母親這樣有輝煌經歷的紅軍女同志好多都成了功臣,享受著很高的待遇,有很好的工作。即使是沒工作的,政府也每月給著不菲的生活費,王母娘娘樣供養著。就母親,啥也沒有。像一枝光禿禿的老樹,說不清是誰栽的,也說不清該歸屬誰,像片無聲無息地飄落著沒人注意的落葉,可憐極了。

我們幾個子女不服氣,讓母親去找政府,找組織,母親不去。母親說當年打仗鬧革命是自愿的,那時也沒想到是圖個待遇啥的,現在找政府干啥?憑著自己的雙手不是也餓不死嗎。

母親的犟勁兒又表現出來了,無論我們怎么做母親的工作,母親就是不去。

我們幾個子女都不認頭。最不認頭的就是我。看看我們這一家子人吧。有著這么一位響當當的父親,母親一個當年的女紅軍游擊隊長現在一分錢沒有,要靠兒女養活;大哥在外地當兵,倒是出去了,大嫂的肚子卻過分爭氣,每年去探親回來準懷上一胎,現在挨排站著都有六個了,肚子里還揣著老七。這么些嘴年年要向生產隊借糧吃;我嫁了個抗美援朝的殘廢軍人,重殘得連自己都顧不了,四個孩子都靠我自己養活;其他幾個哥哥弟弟也是在土里刨食,家里也都過得東倒西歪少煙沒火。

母親不去我去。

我開始了和政府、民政的接觸。我反復跑了多少趟,到處傾訴母親的遭遇和現狀,最后總算搞清了,人家說要手續,就是證明之類的東西。你說你原來是革命者,后來離開了部隊,但是有書面的東西嗎,怎么證明呢?口說無憑啊。不能你說你當年怎么樣就怎么樣啊。再說了,當年離隊是組織同意的,還是個人行為?要是個人行為,是不是——逃跑啊?受不了嚴酷的環境,就跑了。當年有這樣的情況啊,這也是極有可能的啊。

我和民政的人吵了起來:我媽媽是大英雄,革命者,她連死都不怕,怎么會逃跑呢?她要是懦夫,我們家當年會被反動派封了門嗎?我們一家會妻離子散嗎?你們血口噴人!

那拿證明來。入黨證、退伍證,再找出入黨介紹人來。到底是政府的人,涵養還是有的,在我如此惡劣態度刺激下,如此不管不顧地叫囂下,人家居然一點都不生氣,還在堅持要手續。

入黨證退伍證母親都沒有,她的黨員當年是秘密發展的。我問母親入黨介紹人是誰,母親說是她當年的老上級特委的老梁。我找到老梁家,老梁早已作古。

我不死心,想找到母親當年帶領過的紅軍游擊隊員、讓他們出個證明不就成了?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和我母親一起戰斗過的,從那時起到現在,犧牲掉的不少,剩下的不多,不到十個人。我都找了他們。他們聽說我的來意,令我始料未及的,態度竟然都曖昧起來,大多承認你母親當年是硬邦邦的女紅軍游擊隊長,會使雙槍,打了不少硬仗。但她當年的離隊是組織行為還是個人行為,這個我們個人不能判定,要當時的組織才能證明。如果有組織出具的蓋大紅章的證明,我們就給你簽名作證。我倒吸了一口氣,當時的游擊隊有哪門子“組織”啊?他們上哪里找公章啊?怎么會有紅頭公文啊?這不是讓鬼生蛋的事嗎?轉了一圈怎么又轉回來了。

我生氣極了,回去在母親面前狠狠詛咒了她那些所謂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們。生死之交輕如鴻毛,簡直連起碼的人情味都沒有,明明原來提著腦袋一起出過生入過死,現在居然連證明一下都不肯。

母親的笑容寬容明媚,鍍了明黃的光,不含一點雜質。他們沒錯,不要怨他們。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在組織里,都只相信組織,只聽組織的,沒有組織的認可不作數的。

我無語。這不是走入怪圈、迷宮了嗎?組織需要具體的人的證明,具體的人卻只認組織的認定。

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很痛快地捎話來說,我雖然不知道你母親當年脫離部隊是組織行為還是個人行為,但我可以證明你母親當年是紅軍游擊隊長,會使雙槍,是個女英雄,我佩服她。我高興極了,好在還有一個不是只認“組織”的杠頭。說破大天去,證據是人出具的,人是活的,人不能被證據憋死啊。

我忙不迭去找這個少見的好人。

命運弄人。等我找到這個屈指可數的好人時,這個好人恰好得急病剛離世。我只能怏怏地參加了他的葬禮。

我幾乎要瘋掉。這個世界簡直就是為了為難我母親而存在。

不要抱怨那些不肯出證明的人,他們做得沒錯,只有組織做的結論才是唯一有效的定論。要相信組織,沒錯。父親對我連連碰壁的霉運并不覺得烏龍,在這個問題上和母親的看法出奇地一致。

那你說我們這一大家子現在的生活怎么辦?我一針戳破了封埋很久、包裹著膿血的包。

你母親的問題你們以后哪級政府也別找了,我每月負擔她十塊。父親爽脆得回到了當年行俠仗義的好漢。

那我大哥那一大家子呢?十塊夠母親過一個月的了,可給母親十塊根本不多。我的焦躁和隱約的不滿寫在眼里。

你哥家也十塊。

還有姥姥。你別忘了,戰爭年代你受了好幾回傷都是俺姥姥照顧的你。敵人來抓你,是俺姥姥和弟弟使勁抱住敵人,讓你跑,他們被敵人的槍托揍得渾身稀爛。你的傷是打仗留下的,俺姥姥身上五彩斑斕的潰瘍殘痕是為了保護你留下的。我窮追猛打毫不留情。父親一個月有三百塊。三百塊是個什么概念,相當于今天的千萬富翁。普通人掙個十幾二十塊的,不照樣養家糊口嗎。

你姥姥二十。這樣,以后我每月負擔這三個人共四十塊。這些錢將就夠他們生活了。父親及時堵上了我還在張著的獅子口。

我的不滿暗暗爬滿了臉,結出了丑陋的花。父親也還是不太大方,沒有十足地補償他當年的拋棄行為。五十年代的富豪呀。

家里其實并不多富裕,姜晟私底下偷偷告訴我:你不知道,父親負擔的人不少,當年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犧牲了的弟兄們,他們的遺屬、孩子,他負擔的至少有一二十個。

我五香粉和辣椒面吃多了,又酸又辣的眼淚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我明白了父親這么高級的干部為什么還在穿打補丁的褲衩,粗布棉褲,開裂膠鞋。父親的身上有不少傷,單腿上、腰上較重的就有六處。腰上有一處傷當年子彈鉆進去很久不愿出來,直往外拱蛆,半年后父親讓部下把他面朝下綁在凳子上,沒有麻醉劑,匕首上陣,硬是拿刺刀剜除了腐肉和子彈,又拿鹽水煞過,自創了無麻手術并消了毒。當年國民黨和日本人,為捉拿父親出一千賞銀不是無緣無故的。他的腰腿不好,怕涼,我來見他兩次,他穿的還都是母親給他做的粗布棉褲。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理解為他要把對母親的感情殘留在身上。我剛開始還埋怨幾任繼母,以為她們刻薄無情,只知道享受父親帶給她們的榮華富貴,卻不知道體貼、照顧父親,起碼給父親穿得好一些,和他的高級干部身份相匹配。

當年我們一起鬧革命,我的那些好兄弟們,他們好多年輕輕的就沒了,根本沒等到革命勝利,沒享受過一天勝利后的快活日子。我他媽的卻活了下來,還當了這么大的官……唉唉。父親一向肅殺的臉泛起了微紅,眼圈也紅了。父親身上柔情的部分難得地出現了。

你就為“叛徒”懷疑拋棄了母親和我們?平靜下來,我擦著眼淚繼續追問。

不是。我們好歹是夫妻么,你母親又是原配,我和她還是有感情的。實際上四八年底快解放時我找過你母親,把她接出來談過,我要求把你們接走,和你們重新生活在一起。是你母親拒絕了我。

啊?父親看著我瞪得牛眼大的眼睛,一點都不驚奇地點點頭。是啊,她不同意。她說你已是軍區司令員了,高級干部,咱倆都沒文化,兩個睜眼瞎在一起怎么能更好地為黨工作?你應該找個有文化的年輕女性,為你處理文件和一些機密件,帶出去參加個應酬也方便些,這樣才有利于你更好地為黨工作。我為難地問她,那五個孩子怎么辦?還有你娘?她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都養大的。

我離開父親家要回老家時,父親不看我,淡淡地說了句,告訴你母親,沒事時可以來我這里住些日子。

我輕輕地唔了聲,算是應了。心說想得美,說得輕巧。咋來住啊?你現在又有了第四房女人了,母親來了你家算啥呀?一妻一妾?倆妻并列?你這大領導心胸寬闊得可出了沿兒呀。

俺和你們父親過了那些年,一分錢也沒撈到花他的。俺在隊伍上那時,組織也發給錢,可你父親每月都替俺領了,轉送給了他的馬夫。馬夫的父親有病,家里沒錢治。直到俺退出革命,俺掙的錢長啥樣俺從來沒見過。現在倒好了,夫妻一場,總算花到他的錢了。母親摸著手里的十塊錢,滿足的笑顏像足了初戀的少女。

聽說父親這些年一直負擔著一二十個烈士遺屬和子女,母親的面容變得肅穆起來,敬重起來。母親珍惜地摸著手里的錢,點著頭道,唉,你們父親這個人哪,一輩子心里只有別人,沒有自己。當年我好容易把你們找回來,又恢復了家,你父親知道了,就暗地里把咱家又當成了地下交通站。家里來往的人多起來,有時候一來就是十幾個。沒那么多吃的呀,你們還都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兒呢。一次你父親又帶來十幾個,家里就剩十幾個紅薯了,你父親讓我做飯,我說做不了,孩子們還沒的吃呢,這幾個紅薯得留給孩子。你父親說,媽媽的我不管,你出去借去、弄去、想辦法去,我只要你接待好同志們,讓同志們吃飽肚子再鬧革命。我說,沒法再借了,村里好些人家看見我大白天就關門,為了我這五個崽和一個老母,我的老臉只剩薄薄一層皮了。你父親拍桌子大怒,媽媽的,你是什么紅軍游擊隊長?我看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老娘兒們,光知道自己的崽!弟兄們提著腦袋干革命,往肚子里填口東西還不應該嗎?你父親撕扯著我打起來,我打不過他,他把我一直拖到豬圈里,我的頭在豬圈棚頂上被劃了個二寸長的大口子,血流得像小噴泉,眼睛都給糊得看不見了。你父親見我血糊拉碴的樣子,也嚇壞了,撒腿顛了。自那以后再沒往家領人,自己也不回來了。

叛徒的事母親是這樣說的:那次是我帶的少年排打的仗,少年排都是男的,他們住在一起,我一個女的單獨住在一戶老百姓家里。誰知夜里被敵人包圍了,打了埋伏,他們全都犧牲了。

那你為啥不解釋,叛徒也不是啥好名聲,要在父親名下背這些年?我恨鐵不成鋼地質問母親。

有啥好解釋的?幾十個人都是我帶的啊,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剛十二……他們跟著我出生入死,一個晚上都沒了,我卻莫名地活下來了……我沒臉見他們啊。多少次想起,我都對不起他們啊,我恨我自己為啥沒死……母親清亮的淚水打濕了那十塊錢,惶惶的樣子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沒想到,我費心巴力為母親爭取來的這十塊錢,母親并沒用來補貼家用,既沒補貼負擔最重的大哥家,也沒補貼和她一起生活的我一家。手里有了錢,母親開始經常出去,更多的是往鄉下跑,中晚飯甚至都不回來吃。母親來往的都是當年和她鬧革命的那些女紅軍戰士的后代,這些人的親人犧牲得早,他們大多生活不好,母親的錢大多補貼了他們。今天買了地瓜到這家烀了吃,明天買了玉米芋頭到那家煮了吃。邊吃著,母親邊和他們聊他們母親、姐姐當年打仗的那些事。

我的不滿和抱怨在黑暗中滋滋增長。和父親生活不到一起,倒是和父親一樣的人,自家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呢,溫飽還沒解決呢,怎么老想著別人呢?可每當母親這樣跑了一天、幾天回來,她的精神氣色都很好,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也都認了。畢竟,那錢是父親補貼母親的,母親愛給誰用,用在哪里,那是她的自由,子女無權干涉。

父親來信了,破天荒地叫母親去他那里。

自打父親和母親分開,母親再沒和父親見過面,只是雷打不動地每年給他做兩條棉褲,或我帶去,或寄去。我第二次去參加父親和四房的婚禮回來,把父親讓母親沒事去住住的話說了。母親輕輕笑了,咝啦著縫棉褲的針,頭也沒抬說,這輩子俺是哪兒都不想去嘍,俺就守著你們五個過日子,就知足嘍。

誰知,父親這次來信鄭重地叫母親去。原因是父親當年是威震四方的大英雄,組織準備給父親出傳記,有一個知名作家住在父親家里貼身采訪。可父親戰爭年代把身體搞壞了,讓傷痛折磨的,記憶力這兩年也大不如前,戰爭年代的好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他知道母親記憶力驚人,想叫母親過去,幫著他一起回憶戰爭年代的一些事。

不去。光沒沾著他一毛錢的,給他添彩倒找上門了。我替母親憤憤不平。

這次俺可要違背諾言了,寫書是傳后世的大事,不光是你父親的大事,也是組織上的大事,組織上又需要俺了,俺不糊涂,得去。母親的決定作得很快,也很堅決。

你就是這么——要不是強忍著,那個“賤”字幾乎就從嘴里蹦出來了。你一個正宗原配成啥了?不會端著不會架著,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

母親似乎根本沒想顧忌我們的不滿和牢騷,帶著又給父親趕制出來的兩條棉褲,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去了。還一住就是大半年。

后來還是從繼弟姜晟口里知道了母親在父親那個家里大半年的生活情形。母親在那兒毫無心理障礙地住了下來,白天父親和小田上班去了,母親就和作家一起,回憶父親和她的革命生涯,大多時候是回憶父親的。

正如父親所說,母親別看不識字,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她二十歲時嫁給父親,那時正是父親游擊生涯的開始。某年某月,父親打扮成走街的,走街串巷賣蒼蠅壺,其實是在搜集情報。見作家瞪著吃驚不解的眼神,母親就給他詳細解釋蒼蠅壺是個啥東西。某年某月,部隊上缺乏武器,父親帶著十幾個人和幾條破槍,父親手里的還是個充數的啞的,愣是繳獲了敵人好幾十條好槍,俘虜了幾十個人。某年某月,父親參加了某次著名戰斗,那次戰斗打得如何慘烈,父親身上的哪處傷就是那次戰斗中留下的紀念。母親回憶得很詳細,作家驚訝于母親的記憶力,等父親回來,掀起衣服對照母親的描述看父親的身體,疤痕的位置果然一點都不差。作家驚奇地叫母親過來看,母親只是一笑,并不過來驗證分明。母親一點都不糊涂,她們早已不是夫妻了,這個男人的身體也早已不屬于她了,她犯不上當著他小妻子的面,對他的身體指指點點。

自打母親到了父親家,父親家里的炊事員閑起來了,晚上和周末的飯菜母親都包了。那是南方,母親愣是轉遍了大半個城市買來了鏊子,流淌大汗給一家子攤薄薄的小米煎餅,然后卷上山東的雞腿大蔥,再蘸上自己腌曬的大醬;蒸墊荷葉的山東大包子;做蝦醬雞蛋灌窩頭;寬湯面條……久違的地道家鄉美食吃得父親大呼過癮,拍著泛起亮色的肚皮說,老了老了倒添膘了。母親在一旁滿足地看著父親吃,看著一家子吃,也間或小心地觀察小田的表情。

小田是個真有知識的文化人,她一點都沒被母親喧賓奪主的主婦表現激怒,看著父親吃得這么滿意、適口,她感激地拉著母親的手說,大姐,你就住在家里別走了,咱們一家子,親親熱熱地在一起過著多好。母親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

母親是個善良之輩,她從來沒起過要奪走父親的身還是心、抑或一起奪走的齷齪念頭,她想的是父親是國家的功臣,她有責任在力所能及的范圍把他保障好、伺候好。

父親的傳記素材搜集得差不多了,母親在父親那里住了大半年打道回府,人精神多了,面色紅潤,連走路都比以往有力得多。我私下里打趣她:還是跟俺爸在一起生活好吧?

鬼妮子,瞎說什么?母親打了我一下:俺是去替組織工作的,至于男女私情,俺多少年都沒想過了。母親珍惜地摩挲著手里的照片。照片是母親臨走時父親提議照的。照片上的人有父親、小田、青蔥年少的姜晟、小田帶過來的兩個兒子,父親和小田收養的養女,中間是一臉知足的母親。這張相片人站的位置很有意思,父親沒和小田坐在第一排,也沒和母親坐在第一排,而是和小田站在了第二排。母親坐在前排中間,左邊是姜晟,右邊是養女。

你爸倒是胖了。我們看照片時,母親的眼珠子一直粘在父親身上。母親長出的氣似乎含有滿滿的知足。

母親不在的那段日子,大嫂去了趟大哥的部隊探親,回來又懷上了。還沒完了,家里已經有七男一女八個了,還一個勁兒地懷,做人做得不耐煩了,學習母豬咋的?我自作主張,領著不嫌寒磣的大嫂硬去做了人流,又順便結扎了。生,生,大哥,叫你們永世不得再生。

大哥聽說了,坐了火車火急火燎地趕回來了。還沒等他開口責問,我先批評他:虧你還是個軍人,看看咱家俺爸俺媽,有你這樣丟人的兒子?都挨溜生八個了,憑你那點收入根本養不活,年年吃國家的借糧,臉上光彩是咋的?還生?還生!

妹子你知道個啥啊?你壞了俺的八子夢啊。俺在上海找個算卦可靈的孫半仙,報了爸和俺的生辰八字,人說咱爸是梟雄蛟龍,命硬。說我還克爸,我四十時咱爸必死。俺當時就蒙了,問咋破解。半仙說唯一的破解法就是我生八子。所以俺每年都叫你大嫂到俺部隊去啊,就為了趕在俺四十之前生夠八子啊。現在倒是生了八個了,可七男一女,就差這一子了。你,唉——大哥拍著大腿,哀天怨地的樣子似天塌了一般。

我也蒙了。咋還有這一出?

定下神來,我搖搖手說,那是迷信,甭信那個。一個共產黨員還信那個?

大哥睜著懵懂的眼睛說,你說咱爸不是蛟龍梟雄?

我也惶惑了,喃喃地說,迷信,有那么靈嗎?

一九六六年的災難來臨時,我們的反應是遲鈍的。就是父親首當其沖地受到了攻擊,我們得知時也晚了很多。

他這么早被拉出來斬首示眾也是有原因的,是他擔任高級領導多年積累的矛盾總爆發。依著父親的直腸子性子,遭遇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父親轉業后,先任民政廳的副廳長,不久廳長因病離職休養,父親就以副職身份主持工作。在中國的政壇上,這樣的格局是很微妙的,試想正職只是暫時離職,并不是永遠不回來了,而副職也只是個代傳圣旨的角兒,只是暫時過過一把手的癮。這時副職該怎樣做呢?一個靈活的副職,該事事請示正職,表示自己只是簾子前面的那個木偶,只是“代”簾子后面的那個行使權力,還會主動要求簾子后面的那個拉繩擺布。或者至多小事自作主張,大事還要中規中矩請示簾子后面那個真正的實權派,表示自己并沒有僭越的野心。

父親完全不習慣在這些微妙的人事關系上動腦筋,走鋼絲,父親的一生都是為戰爭而生的,他所有的輝煌也都是在戰爭年代鑄就的。他的輝煌人生隨著戰爭的結束早就定格了,結束了。

現在和平了,他就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完成工作的工作狂,只考慮怎樣把工作做好,對得起黨和人民。他作為一個代正副職把廳里工作抓得風生水起,得到了省里、中央領導的多次表揚和肯定。

處在這樣的背景下,父親的工作成績越突出,越陷自己于不利,父親就這樣種下了人事關系的禍根。那時正值困難時期,街上逃難的要飯的越來越多,馬路邊、百貨店門口、旅店屋檐下,就連食堂門板開得快點都要砸死幾個蚍蜉,饑餓的人像攢成一團團的貧賤虱子蟣子一樣密密麻麻讓人心麻。父親的心里堵了一團羊毛一樣難受:媽媽的,老子們當年豁出命去打天下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受苦人都吃上飽飯,打下天下這么些年了,為什么還有這么多窮人流離失所吃不上飯?一生剛強的父親流下了痛苦同情的眼淚。他自作主張開始發放救濟,開倉賑災。最要命的是他認為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不需要通報誰,協調誰,告知誰,甚至連個黨委會都沒開。

單位里的其他幾個副職也不高興了,你只是“代”正么,不是真正的“正”么,非把事情做得這么滿這么突出這么不留余地做什么?完全可以召開個黨委會議議么,突出集體集中原則么,非得突出你個人干什么?同是副職,紅利都讓你得了,我們還談個 的工作成績啊?這是在地方啊,還耍你部隊司令員那一套武斷作風怎么成啊?

事情傳到了正職耳里,正在休養的正職也不高興了:這是在搞功高震主啊,你現在的表現倒滿風光的,是不是借此手段不打算讓我回來工作了呢?等我回來后往哪里擺呢?工作還怎么開展呢?你要這樣費盡心機地排擠我,那心腸也未免太歹毒了。

父親不管這些,他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透明人,漫不說這些彎彎繞從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就是知道了這些七七八八的傳言,他也不當回事地一笑了之:當時老子轉業時組織還安排我到一個單位做一把手呢,是我自己考慮文化偏低、身體又受傷太多,恐怕不能勝任,主動選擇做副職的么。都是為了工作,為了普天下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要成天起來光動這些歪腦筋,干脆什么工作都別開展了。

所以風暴來臨的時候,父親一點準備都沒有,甚至自己已經危險地置于風暴的漩渦中心了,他還一點都沒察覺到。

運動開始緊鑼密鼓地被引向深入,父親也很快被牽扯進來:他看不慣被打倒的老干部越來越多,發了一些不滿的牢騷。他認為老干部都是和他一樣的一群無比純潔的老家伙,和他一樣對黨和國家無比忠誠,把心都掏給“組織”還覺得不夠,現在怎么倒要把他們都打倒了呢?他想不通。他不知道,有關方面早就在準備把他揪出來了,早就在不動聲色地搜集他的材料,他的檔案被翻過來覆過去翻了多少遍了。只不過他歷史上沒被捕過,揪不了叛徒;沒脫黨過,打不成反革命;也沒脫離過組織和軍隊,不能被判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對方惱火得很。現在他自己倒跳出來了,居然看不慣被打倒的老干部太多,這不是送上門來了么?

那些先前心安理得地吃過他無私奉獻的后臀尖豬肋排腔骨椎骨的副職們也瞅準時機,處心積慮地開始攻擊他了。他們提供了他武斷軍閥作風的一些證據,越俎代庖就不說了,包括不開會就自己決定放賑救災,還據此推理他骨子里其實就是個土匪頭子,這些年是潛藏在革命隊伍里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土匪頭子真實本性的發作。

開始,父親不當回事,他哂笑說,媽媽的,奇了怪了,戰爭年代國民黨日寇說老子是赤匪頭子,到處搜尋要抓我,現在老子替共產黨打了天下,怎么倒又變成了土匪頭子?沒人聽他申辯。他說的這些話都變成了套在他頭上的絞索,一天天在絞緊。直到有一天,他被告知要到省公安廳去參加一個會議,誰知是誆騙,去了就被抓了起來。

父親的不對勁,我們這邊起先并不知道,我們嗅到的蛛絲馬跡是,一直準時準點寄來的姥姥、母親和大哥一家的三份月例突然停供了。事先也沒個信兒。我不滿地埋怨父親:什么時候斷不好,偏選這個亂時候,成天這個派那個派的,家里也快接不上趟了。老敘糧油公司副書記干得好好的,一天突然說他的特殘革命經歷是偽裝的,經不起推敲的,應該當門衛去。工資從四十降到了五塊,說是基本生活費,要再表現不好,連這點基本也沒了。比飛機墜機還快。氣得老敘這個老實疙瘩都大罵,老子抗美援朝回來的,打仗怎么偽裝去?降職就降吧,老子也不稀罕那個官位,問題是家里老的小的一大家子,憑啥說減錢就減?父親他老人家倒好,專挑這個茬口斷供。

別瞎說,你父親不是那沒良心的人。母親沉思了很久道。

哼。我拖著過于長的哼,在肚子里來個大大地不認同。他的沒良心可是有前科的,你不過是礙著面子不認可罷了。

你父親——八成是出事了。這個推斷,母親顯然想了很久。

我的心像被斗雞猛地刨了一爪子,難受極了。現在我認識到了,相比母親,我老是這么不可救藥的小家子氣。這么大的“可能”我怎么壓根兒沒想到?

四房怎么也沒來信告訴一下?我還不甘心接受這么壞的結果。

這么亂,他們也是不想連累我們吧。母親呆呆地望著窗外蕭疏的落葉,嘆氣輕得屏住呼吸才能仔細聽到。

越亂越添亂,家里忽然來了一個人。嚴實地包裹著頭,等她難為情地摘了頭巾,端詳了半天,我才從那個光潔的大腦門認出了她是誰。喬秘書完全失去了當年嬌俏的風采,被剃了陰陽頭的失魂落魄樣子,看上去倒別有一番風味,不知道父親看到現在的她會不會被迷倒。

我當年的直覺沒錯,喬秘書就是國民黨的一個小姨太。淮海戰役中,國民黨秋風掃落葉一樣不扛打,她的國民黨大官丈夫顧不上管她了,只帶著大老婆逃命,她失散在混亂的人群中。后來看解放軍打來了,女兵的服裝還蠻俏麗的,她把自己裝扮成女學生,成功地成為解放軍里的喬秘書。

她是和父親有一段。要不是組織上審查出了她落網的國民黨姨太太這段被隱瞞的歷史,父親正經八百的二房她早就做得好好的。

當年父親雖然和她結不了婚了,但父親阻止了審查她的有關同志把她那一段不宜示人的歷史公之于眾。父親的善意保護,讓她過了這些年安穩日子。

現在她那段國民黨姨太的晦暗歷史又被抖摟出來了,大白于天下,自然沒好果子吃。

胸前掛串破鞋,白天斗晚上斗,她受不了侮辱,想起了我們。

真會選時機啊。這個時候來投奔我們,帶著一身的污濁。不知道我們一家子也復雜著呢,難熬著呢:大英雄變成了隱藏的土匪頭子,女紅軍游擊隊長變成了叛徒,就連我丈夫那個特殘都被說成了裝殘,騙取革命的同情,哪還承受得住再添加進來一位正宗的國民黨姨太太啊?

讓她留下來吧。兵荒馬亂的,她一個女的,總得有個落腳地吧。母親似乎沒考慮這主的禍害有多大,后遺癥有多深,反正做了。

好歹跟過你父親一場,也算咱這個大家庭里的一個不是?母親私下里跟我解釋。

父親的死出乎我們意料地快,從被誑進去到去世只一個月。

這個更壞的消息四房那邊倒是及時拍了電報來。公安方面通知家里去認領遺體。姜晟友善地通知我們這些至親骨血去見最后一面。

也他媽的太快了。雖說是亂世,可畢竟一條那么大的人命,不是路邊的一個無主盲流。我們都驚詫、悲痛得一團糟,不知道該說什么。

四母到底是知識分子,經不了這么大的事,父親一被抓進去,她就連驚帶嚇病倒在了床上。等得到了父親的死訊,更是嚇得昏死了過去,連床都起不了。

家里主事的就是姜晟了。十七歲的姜晟在亂世中接受洗禮,迅速成長,開始著手處理這么大的事。

我去。這是我唯一一次主動要求去父親那里,卻是去為他收尸。母親無聲地流著淚,淚水把她不再年輕的眼睛泡得虛浮腫脹,得了浮腫癥一樣。我默默地等著母親作決定,她自己去還是不去。

我就不去了。你父親那個樣子——清清的淚水順著母親多褶的面容滾滾落著。母親的嘴無語地癟著、哆嗦著,看著特別讓人心痛。

不去也好。我想象不出來母親面對父親尸身時會是什么樣子。

我和十七歲的姜晟一起站在父親的遺體前。父親穿的是中式黑上衣,脖子被嚴嚴實實地捂起來,下身是穿了一輩子的母親給他縫制的棉褲。父親面容嚴峻,眼睛怒睜著,到死都保持著怒視無端奪去他生命的人的鋒利。

看著父親虛腫不堪的身體,我強忍悲痛,憤怒地問我父親究竟是怎么死的。一旁專案組的人木著臉告訴說,他是自縊,自絕于黨和人民。說話的人左眉峰有一顆花生大的肉瘤,說話時眉毛還愛一挑一挑的,每當他一挑時肉花生就跟著一顫。

自縊?用啥自縊的?

自己搓的草繩子。

你們瞎鬼,栽贓!我父親這樣的人會自縊?當年敵人一千大洋都買不來他人頭的人會自縊?看著窮人沒飯吃會掉眼淚的人會自縊?養了豬給別人吃肉,自己吃頭蹄下水的人會自縊?你們關他一個月時間也不短了,該知道他的右手戰爭年代負過重傷,根本干不了靈巧的活。我拿起父親已經變得蒼白僵硬的手,你們過來摸摸,這樣的手能搓草繩子嗎?

抬起父親手的一剎那我發現了問題,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五彩斑斕。我回頭怒斥肉花生:你們對他使了什么手段,把他打成這樣!

肉花生沒想到早都穿戴嚴實了,居然還會露餡,也慌了,支吾道,沒打呀,是尸斑吧。

瞎鬼!他去世剛一天多,哪到出尸斑的時候?這些魔鬼哪里知道我榮軍學校出來的,伺候多了各種傷者,見多了各種創傷,父親胳膊上的青紫傷明明是打出來的。

你父親是反革命土匪頭子,你們就是反革命子女,叫你們來是組織對你們關心,念你們骨肉一場,讓你們見最后一面,不是讓你們來翻案的!肉花生們被質問得難以招架,面色嚴厲起來,眉峰里的肉花生也跳得更歡了。

我環顧左右,你們把他關在這里,干凈得連個草棍兒都找不到,他哪來的草搓繩子啊,你們派飛機給他空運來的嗎?

請你注意,這里是專政機關,你再這樣放肆小心后果!專案組的其他幾個人也終于忍不住我對他們的咆哮了,大聲喝斥我,大有我再不老實,再挑三找四,就對我怎么樣的意思。

我不怕,父親都這樣了我還怕你們狐假虎威?我俯下身子,趴到父親胸前,我要解開領子,看看他的自縊痕跡。哪怕是塑料繩子勒的,總得有痕跡吧,父親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就走了。前面沒看見什么,我卻發現了父親脖子后面深深的鐵絲勒痕。

自縊的人怎么會脖子前面沒傷,傷到脖子后面?你們給他墜了什么東西?

我轉身質問。

你父親不接收群眾批斗,一直不肯低頭,我們只得采取手段,幫助他低頭。你別忘了,你們父親現在是一個自絕于黨和人民的大土匪頭子,我們告訴你們來看他最后一眼,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你們對這樣人的遺體弄三弄四是不行的。肉花生粗暴地拉扯我。

他沒錯,當然不該低頭,他一輩子沒給任何人低過頭,為什么要給你們低?我不管不顧地還要撲上去,弟弟姜晟拉住了我,低聲勸慰,姐姐,沒用的,人都沒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接受了這一連串打擊的洗禮,十七歲的弟弟迅速成熟成了能掌事的男人。

專案組的人嚴肅地告訴我們,組織的決定是父親已經是個反革命,不適宜進革命公墓、烈士陵園,上級決定父親的遺體安放在第一墓園里。

我呆呆地聽著。看見不知什么人拿著相機咔咔照著,我喊住他,讓他給我和姜晟同父親的遺體照張相。那人呆了,吃驚地看著我,思忖著這樣瘋狂的念頭從何而生,他從來沒照過這樣的相,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好。

跟死人照——肉花生躊躇著。閉嘴,那是我父親!正如他永遠不會低頭一樣,他也永遠不會死!我大聲呵斥他。照相的人乖乖照了。這是我和父親最后的相見了,今后再想見父親,也只能看看這個了,雖然看起來會很心酸、很心痛。

我和姜晟代表父親的所有親人,看著父親被草草安放進了墓地。生逢這樣的亂世,面對這樣的暴行,一個十七歲少年和一個無權無勢的中年婦女又能怎樣?我們默默地沖父親的遺體鞠了躬,還被肉花生們喝斥為資產階級行為。

入土為安吧。我和姜晟擁抱著互相安慰。能順利入土,父親的結局還算不錯了,我知道好多被整死的,家里人連尸體還沒看到呢。有的被通知領了骨灰回來,捧著骨灰都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親人的。相比較,父親的生命雖然結束得過快、過猛,但結局也算好的了。參加完父親的葬禮,我蜷縮在返鄉的火車上,像一條喪家犬一樣悲傷地想。

誰知,父親入土了也不能安。一個月后守墓人通知姜晟,父親的尸體被另一派造反派挖了出來,澆上汽油要焚尸了,說父親這樣的大土匪根本不配公然入土安葬,就應該被掘墳揚尸。十七歲的姜晟失魂落魄地跑了去,把父親的骨殖撿了收回家來,把父親最大限度地完好保存下來。生在這樣的亂世,叫他一個少年又能怎樣呢?

消息傳到我們這邊,大哥看著自己眼前排成一溜的七個兒子,雙淚長流埋怨我道,你啊你啊,要不是你,我的八子夢就圓了,父親的咒就解了……父親含冤去世的這一年,大哥剛好四十。是不是嫂子再生了那一胎,父親的命就真保住了?我到現在也說不準。我流著淚,看著母親捧著又給父親做好的兩條新棉褲,棉褲上擺著母親解放后和父親的唯一合影。

誰也不知道母親是為了啥,明明父親已經去世了,還不折不撓地為父親繼續做著棉褲。保持著一年兩條的勻稱速度。幾年過去了,棉褲很快摞了起來,堆疊得柜子里都放不下了。

父親過世了十多年后,被隆重地平了反,昭了雪。在省里給開過盛大莊嚴的追悼會后,姜晟捧著父親的骨灰千里迢迢送了回來。父親落葉歸根,終于回到了我們這一房。

他的骨灰被放在革命烈士公墓的靈堂里,和他一起長眠的,是他生前一起戰斗過、早早犧牲了的那些兄弟們,他們一共有二百多個,都披戴著軍功章,滿臉英武氣,安詳地躺在小匣子里,密密地一個緊挨一個。他們的靈前,大多被MF5SzQCeARrBhdcmtEHXeA+aUXvnarrnzer4IJ4HZiU=敬了卷煙和烈酒,據說這是他們這幫兄弟們生前打仗時最喜歡的東西。看著他們緊密一團的樣子,好似他們生前在緊張殘酷的戰斗間隙里,你敬了我一支煙,我喂了你一口酒,雖然不知道下一刻還能不能再在一起喝著、抽著、說著、笑著,但起碼這一刻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每年的清明,我都要端出父親的骨灰盒,擦拭擦拭,再換條干凈新鮮的棉褲放回去。代母親,代我們這一門,還有那幾門祭奠父親。父親如今安寧地躺在小盒子里,一切的爭吵搶奪都失去了意義。

一晃,父親故去已經四十多年了。這些年,大哥二哥下了海,折騰得有錢了,他們張羅著要給父親修豪華的墓,把父親隆重地下葬。他們說,中國人,入土為安么。父親老在那個憋憋屈屈的小格子里呆著,好像哪里不大對勁似的,好像子孫后代不大孝敬似的。

已經一百零三歲高壽的母親,平時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摸著那兩條一九六六年沒能送出去,現在已經變成了疑似古董的棉褲,聽說了這事,十分清醒地擺了擺手說:不中的,你們不了解你們父親,你們父親一輩子是組織的人,生時和他那些弟兄們一起打仗沖鋒,死了他也要和他們呆在一起。這是他的遺愿。你們要把他單獨下葬,就是違背了他的遺囑。

我們雜七雜八的幾房子女聽了,都一臉黯然,遂沒人再張羅給父親重新修墳、下葬的事。

父親就依然笑模笑樣地和他的那些生死弟兄們親親熱熱地擠在小格子里。

作者簡介:
劉曉珍,女,現為天津武警部隊上校警官。1999年開始寫作,先后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大家》《山花》《天涯》等雜志發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有部分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出版有長篇《津西第一宅》,并被《渤海早報》連載。天津作協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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