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陳士駿,很多人最關心的是他為什么要出售YouTube,因為畢竟從創立到被谷歌并購,只有不到20個月。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了千百遍,基本的意思是當時只有75個人的公司增長得太快,不賣掉公司就會爆炸,這個時候需要一個更大的母體去消化。
谷歌的介入給YouTube帶來了現成的技術人才和國際化布局的能力,還有帶寬和服務器,同樣是工程師文化濃厚的企業,但兩者的融合改變了YouTube對于信息內容甄選的標準,谷歌在這方面很少妥協,而陳士駿則更希望采取配合的態度。
2007年,美國總統競選辯論在YouTube上舉行,這把YouTube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3天沒睡覺的陳士駿上了回硅谷的飛機,沒多久他陷入了昏迷,被緊急送往醫院后被確診為腦瘤,那個時候他還不到29歲。
陳士駿說人生中的所有重大決定都要不了3天,決定輟學,他用了15分鐘;決定買房,他用了一天;而決定要娶一個女孩子,用了3天;出售YouTube則在見了拉里·佩奇的當天;可做腦瘤手術,他猶豫了兩年才上了手術臺。
2009年,病休的陳士駿有了反思人生的時間,在他看來,YouTube已經開始風靡全球,每天都有用戶上傳最新的視頻,可這一切內容卻與自己毫不相關,YouTube只負責維護平臺和對視頻進行甄選和分類,一種無聊感席卷而來。他害怕自己又會變成一顆螺絲釘,就像PayPal被eBay收購之后。
拒絕了谷歌的挽留,他和聯合創始人查德·赫爾利一起離開。2010年,他們從雅虎手中收購了Delicious,這個網絡上最大的書簽類站點,成立了AVOS公司,隨后還投資了李開復的創新工場,走上了二次創業的道路。
陳士駿2011年出版的中文自傳有個“暴發戶”的名字:《20個月賺130個億》,130個億是當時谷歌的并購價,書中用平鋪直敘的語言講了一個創業家的心路歷程,過于謙卑和普通以至于每個人似乎都能做到,只要你能成為時代的寵兒,但細讀之后,你會發現其實并不盡然。
他有天才的一面,早早地表現出了計算機編程上的天賦,高中就讀于伊利諾伊州數學和自然科學學院,一所供高智商兒童就讀的學校。之后去了伊利諾伊大學計算機科學系,網景的前身“Mosaic瀏覽器”就是在那里開發的,這里的學生以過硬的電腦技能和自學能力著稱。其他偶然因素,陳士駿本人也毫不否認。
在采訪中記者談到了《異類》一書,書中提到沒有機遇的眷顧和環境的熏陶,即便是世界上智商達到195的人(愛因斯坦的智商150),也只能做一份年收入6000美元的保安工作。對于陳士駿,2005年YouTube的一炮而紅則遇到了時代的“三個眷顧”,這在我們的采訪中又一次被他提及:一,寬帶技術的發展確保了上傳下載的便捷;二,Flash應用技術的提高統一了影片觀看平臺;第三,大眾錄音錄像的普及給了用戶隨時記錄生活的權力。
環境的熏陶同樣重要,“如果沒有PayPal工作的經歷,就算我和查德腦子里有YouTube的想法,也不可能有勇氣去實現它。”
2002年,eBay以15億美元收購了PaPal。這一交易完成之后,Papal原先工程師主導的文化逐漸被扼殺,一些重要員工陸續從eBay離職。日后這幫人逐漸崛起,成為了硅谷成功率最高的投資創業團隊,他們之間也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并互相幫忙投資和創業。2007年《財富》雜志命名這個團體為“PayPal黑幫”。
“你很難不躍躍欲試,因為當年跟你朝夕相處的同事出去后都創辦了自己的公司,例如Yelp(美國最大的點評網站)、LinkedIn(全球最大的職業社交網站)。”陳士駿對記者說。
當時陳士駿主要負責PayPal中國的技術部分,本來大有可為,可是在公司的官僚體制下,經過無數次的會議,eBay最終取消了這個項目。得到消息的當晚陳士駿一怒之下買了張去阿姆斯特丹的機票,開始了兩周的背包環游歐洲之旅。
回來后他就離開了PayPal,開始著手創立YouTube。
往回看,陳士駿的人生似乎是由一次次的急流勇退塑造而成的,起初離畢業還剩幾個月,他愣是輟學揣了200美元投奔了PayPal;接著是在PayPal被收購后當上了部門經理,他選擇辭職;第三次則是YouTube席卷全球、跟谷歌融合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又選擇了辭職再次創業。他曾在書里寫道,自己要“永遠站在無聊的對立面”。
值得玩味的是在2011年,陳士駿和搜狐的張朝陽曾經有過一次對話,在最后談到從硅谷輟學創業誕生傳奇的問題時,張朝陽對著臺下的大學生們說:“在中國上大學千萬別輟學,輟學就完蛋了。假如你出去輟學想找風險投資,可能后來會被風險投資騙一把,或者是你搞出一個小的新產品出來,規模還不大,幾個大公司就把你的人挖過去,或者把你的東西抄過去,打官司也打不贏,因為中國很多創新是沒有知識產權和法律保護的。你也很難獲得后續資金的進入,因為中國沒有那么多偉大的案例讓風險投資人看到成功的可能性,融資是很難融的。所以在中國,年輕人還是把書念好,把學位拿到,讓社會認為你是有用之人,然后慢慢在一個公司待著,了解情況,這樣逐漸才會有一些機會。”
人物周刊:硅谷目前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互聯網巨頭壟斷的時代,這是否會對創業環境帶來一定的影響?
陳士駿:以我個人來說,我經歷過硅谷的3個階段,一是我1999年初到PayPal,然后是2005年創立YouTube,最后是我目前的項目AVOS,在這短短的十幾年里,硅谷的變化跨越了三代人。這種變化反映在創立一家公司的啟動資金上面,如果拿90年代和現在比,其比率是100∶1,因為隨著科技的發展,一切都可以在云上面進行,再加上開放源碼,你只需一臺電腦就可以開始干活,時間和資本都被極大地壓縮了,也許公司的概念不存在了,但更多地是被應用和小項目所取代。
人物周刊:那么人們是更愿意創立自己的公司,還是為谷歌和Facebook工作呢?
陳士駿:這取決于個人,在谷歌他們有免費的食物和理發服務,并且身邊都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還可以自由探索新項目。個人創業的風險和回報都是巨大的,但是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有上級告訴你該做什么。最關鍵的分別就是你愿意承擔多大的風險,而硅谷告訴世人:這片地方如果你愿意冒險,那么獲得豐厚回報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當然,這也是硅谷之所以能產生那么多互聯網巨頭的原因。
人物周刊:谷歌身上是否帶著一部分Paypal的傳統,例如工程師文化、小公司的活力等?
陳士駿:我在eBay的時候,那里的管理層主要是MBA出來的人,他們專注于分析如何在全球層面上獲利,然后根據所得的數據,會讓產品經理出一份計劃書,例如開拓韓國市場,接著工程師會寫一份二三十頁的產品報告書,幾個月完成后交去內測。這個流水線作業當中沒有任何的創新性想法,你能看到的只不過是半年前管理層用商業邏輯想出來的東西。在谷歌,他們用的是當下最新的科技,這里面有很多的創意。
人物周刊:可這并沒有阻止eBay持續增長。
陳士駿:你可以這么說,但如果你回看那么多年以來,它除了在自己的處女地(電子商務)增長以外,幾乎沒有產生過任何其他的創意,它也曾試過進入其他國家,但做得并不好。當我們想到eBay,我們會認為它是一個拍賣網站,但當我們想到谷歌,除了搜索引擎以外,它還有電郵、手機、地圖和眼鏡。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海外互聯網巨頭在中國的落敗,例如YouTube、eBay、PayPal等?
陳士駿:原因很多,一是中國上不了YouTube,就算我們有最好的中文版也沒用,在這里設服務器將會是個巨大的困難。對于大部分公司,因為它們沒有在中國設立辦公室,并沒有與中國市場一起成長,還是從歐美的總部下達命令,所以產品設計很關鍵。就像我現在在北京設立的AVOS辦公室,這里的領頭人江宏有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我們在日常開支上給予他充分的自由,相信他以及團隊更熟悉這里的市場,里面的員工有前谷歌和百度的員工,并且在全球的各個分部隨時保持視頻溝通。
人物周刊:那么YouTube在內容甄選上是否可以做到一定的妥協?
陳士駿:這種有傾向性的甄別其實一早就存在,例如在德國你不能上傳關于納粹的視頻,在泰國不能有對皇室不敬的內容,而美國版會比歐洲版更暴力,歐洲版則在裸露身體上更勝美國。所以YouTube會根據各個國家的不同情況來篩選內容,因為這是你能存在的唯一可能。但對于中國,是否這樣做確實不是決定YouTube能否進入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還是在于硬件設備上,例如你要在中國國內設立能達到與國外同樣傳輸速度的服務器。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谷歌,他們的愿景看似很偉大和高貴,例如“讓世界變得更好”,“不作惡”,但YouTube似乎更接地氣?
陳士駿:不久前谷歌在泰國遇到了問題,當時泰國政府希望他們拿下1萬個對皇室不敬的視頻,谷歌全看了一遍,然后只拿走了70個,但如果我今天還在掌管YouTube,我想我會把它們拿下來,因為我們不想涉及政治,我們只是想更好地運營一個視頻網站,你就必須遵守當地的法律法規,當然兩種方式都沒錯,只不過我更愿意采取配合的態度。
人物周刊:你現在依然是個工作狂嗎?
陳士駿:如果你覺得工作就是玩樂的話,你享受它,那么它就不是工作了。建設和管理一家公司,你所需要做的遠不止編程,盡管那還是我的愛好。我現在每天下午6點回家,等9點孩子們洗完澡上床了,我會再次回到工作中。
人物周刊:成功似乎并沒讓你過度膨脹?
陳士駿:我的自傳里也曾寫過,就是我很小在臺灣的時候,有個算命的曾經告訴我這輩子都不會有錢和成功,于是這個預言一直困擾著我,但同時也作為一個守護天使在我身邊,即使是谷歌收購進行到最后一刻時,也就是需要經過聯邦司法程序,以確定谷歌不是借此形成壟斷。那幾個星期里,我腦子里還總是想著它說不定會反悔。所以即使是在創立公司12個月后就上了《時代》的封面,上了奧普拉的訪談節目,我還是認為這一切都會很快結束。另外一個可能是成功來得太快,以至于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感受那一切,基本上都是加班加點地在工作。

人物周刊:在互聯網賺取第一桶金后,很多人選擇了去享受生活,你為何沒有這么做?
陳士駿:PayPal的兩個創始人之前都賺了很多錢,那時候我20歲,我看著這兩個人問自己,他們已經有夠花一輩子的錢了,為什么還要每周干100個小時?后來我也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我認為表面上我們是在追求金錢上的回報,但是根本的動力則在于創造一個公司,以及解決問題。硅谷有很多暴富的人,他們在嘗試過高爾夫和開飛機后,最后還是回到了辦公室里,因為沒有比坐下來解決問題更讓人感到挑戰性十足的了。
人物周刊:你現在再看YouTube,會有特殊的感覺嗎?
陳士駿:這就像發明晶體管的人,看著iPhone時,是否會有特殊的感覺呢?現在這一切離我們當初設想的太遠了,這一切都不是我和團隊完成的,而是大眾創造的,我們只不過是提供了一個上傳播放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