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強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 高級講師

1995年,美國發生過一宗轟動全球的裁決,那就是前美式足球明星辛普森(O J Simpson)謀殺前妻案。在公眾本以為鐵證如山的情況下,辛普森最終被判無罪,舉世嘩然。
盡管沒有目擊證人,未能找到兇器,也沒有采集到清晰的指紋證據,但控方認為有充足的血液、DNA、環境證據。警方在兇案現場找到一只染血手套,之后又在辛普森住宅附近找到另一只,而其前妻曾為他買過類似的手套。更重要的是,兩只手套都找到辛普森及其前妻的DNA樣本,在辛普森住處發現的那一只,更找到其前妻的金發。
旁觀者認為這幾乎是鐵證如山,但辛普森在法庭中試戴手套時,手套卻似乎太緊,不易戴上。控方后來辯稱,這是因為手套經血液浸泡,以及反復測試,縮水變形,再加上辛普森患有關節炎,而當時未服藥物,致手部關節發炎腫脹,不易戴上手套。
結果,辛普森被判無罪釋放。
旅美中國作家林達,當時在彼邦目賭辛普森案始末,經歷了一次cultural shock(文化震撼),一次中國人的cultural shock。深刻反思后,他寫了《辛普森案的啟示》一書,這是一本特別寫給中國人看的書,針對國人內心種種疑問,以辛普森案為起點,繼而闡釋美國司法制度的種種精神,諸如“無罪推定”、“司法獨立”、“陪審團制度”等等。這些概念對于習慣了黨政法合作無間、信奉寧枉無縱、法院判案快捷效率奇高的中國人來說,都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事物。
對中國人來說陌生,是因為我們的思維方式,習慣了被告如果“拒不認罪”,那么就“抗拒從嚴,罪加一等”。
但在英美普通法的法治傳統下,任何人在被定罪前,都應被視作無罪,控方有責任在并無疑問的情況下證明被告犯了罪,而不是被告有責任證明自己清白無辜,舉證責任在控方,而非辯方。這就是所謂“無罪推定”,這項對被告的保障,被形容為“貫串整個英國刑法制度的金線”。
德高望重的香港大學法律學院院長陳文敏教授曾解釋:“在刑事檢控中,被告人面對的是整個政府架構,控方擁有龐大的人力物力資源——更有不同政府部門與龐大的執法機關作為后盾;被告人則往往是升斗市民,缺乏資源。于是無罪推定及較高的舉證責任,正好減少控方和被告人因資源方面的不平衡而造成的不公平,從而保證公平的審訊。”
因此,在被定罪之前,被告是被假定為無罪的,他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不會被視為態度不好,與控方不合作,因而罪加一等。控方責任是列出證據,證明控罪站得住腳;而相反,作為辯方,他能證明自己無罪固然是好,但他甚至只是提出疑問,讓陪審團認為對控方舉證和控罪有合理懷疑,那么他一樣可以脫罪。
所以在這樣的法治傳統下,被告“拒不認罪”,根本就是常態,那也是他的權利。
很多人或會認為前述這些司法原則可能對控方太過嚴苛,幾近吹毛求疵,而對被告卻過于寬松,常常讓“壞人”逃脫法網。但關鍵是我們希望法律站在哪一個基礎上?
是保護公民的自由和權利不受侵犯,還是幫助政府執法便利?
是寧可錯放一千,不可錯殺一個,還是寧枉勿縱?
當一個平民淪為被告,在執法人員的強勢之前,是如何的脆弱!如果出現品格低劣的執法人員,那么被告被誣告、被陷害、被夸大罪行的機會,就更大。
設想萬一自己某天也會陷入類似處境,對于前述兩條問題的答案,大家傾向于選擇哪一個?對于司法的天秤,大家又傾向于側向哪一方?
這不僅是無權無勢的小民,也是位高權重的當權者都要反思的問題,畢竟“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