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1Q84》Book1中,深繪里在天吾家借宿那晚,天吾讀書給她聽,選的恰好是契訶夫的《薩哈林旅行記》:粗壯矮小的吉利亞克人是薩哈林島上的原住民,他們從不洗臉,身上散發著惡臭,本性卻不好戰,不喜歡爭論。他們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便是在馬路已鋪好的地方,他們照舊在密林中尋找道路,似乎這樣才能明確自身存在的意義。
尋找自身存在的意義,正是《薩哈林旅行記》的主旨。
契訶夫說過:“小說家不是解決問題的人,而是提出問題的人。”高爾基在《不合時宜的思想》中提出了他的問題,契訶夫的問題則在《薩哈林旅行記》中集中爆發。當然,他們難以想象的是,不遠的將來,人們連提出問題都被視為反動。契訶夫這句話是有其深刻時代背景的。19世紀80年代的俄國萬馬齊喑,人人都是裝在套子里的人,茍且偷安,醉生夢死。人們覺得生活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應該有所改變,可是由于絕大多數人內心認定羅曼諾夫王朝政權的合理性,所以一切都陷入死循環,無人知道通往新生活的道路該怎么走。
俄國知識分子也都陷入了這一精神危機。契訶夫寫道:“無論怎么逼,即使用鞭子抽,我們也不行……我們既沒有近期目標,也沒有遠大目的。我們的靈魂里空空洞洞,什么也沒有……”抱著從生活中尋找“怎么辦”這一答案的目的,契訶夫踏上了他的旅途。
薩哈林島是北太平洋上介于韃靼海峽和鄂霍次克海之間一個長條形大島,中國歷史上稱它為庫頁島。1855年,俄國和日本簽訂協定,兩國分享該島統治權。薩哈林島四面環水,俄國把它當作罪犯無法逃脫的天然監獄,從19世紀60年代起,將成千上萬的政治犯和刑事犯流放到那里,讓他們在皮鞭下成為苦役。
從莫斯科到薩哈林島近一萬俄里的險惡旅途中,契訶夫遭遇了被洪水圍困、險些在暴風雨中翻船等險境,天寒地凍,他幾次咯血,肺結核的病根就此埋下。
途經西伯利亞鄂畢河沿岸紅谷村時,他和當地的包酒商彼得·彼得洛維奇有過一次意味深長的談話。彼得洛維OC8UIDPydewx9bGWPNrvmQ==奇說:“西伯利亞這里的人都愚昧無知,沒有才干。心靈和頭腦,什么也沒有,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活著。”契訶夫說:“人干活,吃得飽,穿得暖,他還有什么可需要的?”“他畢竟應該懂得,為什么需要而活著。在俄國的人必定都懂得。”契訶夫悲傷地說:“不,不懂得。”“這絕對不可能,人不是馬,應該要尋找這種真理。”契訶夫沒說出口的是,“我來這里也正是為了尋找這種真理,可悲的是我們都天真地以為,這答案一定存在于別處。”
幸而,薩哈林島上的苦役犯們,比生活在俄國本土的任何居民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契訶夫在做戶籍調查時發現,非自由民們最喜歡強調的是沒犯罪前那種無污點的狀態,比如回答自己以前的身份,就簡單說是“自由”。這是生活在俄國本土的農民絕對意識不到的。人們明明知道不可能逃離薩哈林,卻還是瘋了一樣想要獲得自由。那個曾經美得像天仙的“小金手”,起初和流放到這里的女人一樣,住在監獄外自由的民宅里,她卻化裝成士兵試圖逃走。被捕后她的美貌使所有的獄吏神魂顛倒。有個看守曾幫助她逃跑,自己也跟她一起逃走。經過三年苦役的摧殘,契訶夫看到的“小金手”已是頭發斑白、臉上堆滿皺紋的老太婆。她依然在囚室中踱來踱去,不停地嗅著鐵窗外的空氣。契訶夫相信,一旦有機會,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奔向自由。
他注意到,苦役犯們在這里遭受了種種不公正的,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待遇,但他們卻最喜歡公理和正義。“他們臉色陰沉、兇狠、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人們、長官、美好的生活,可是監獄當局卻無動于衷地聽著,或者哈哈大笑——因為這一切確實可笑之至。”這些苦役犯在內心深處依然對這個國家,或者說這個政權充滿了希望,盡管他們咒罵它,可是他們寄望于它改變一切——和莫斯科那些苦悶的知識分子一樣。
契訶夫回到莫斯科,花了三年時間完成《薩哈林旅行記》。這部堪稱社會學開山之作的著作還涉及到地理、歷史、氣象學、人文學、監獄學和法學,惟獨離文學性敘事有點遠。契訶夫視其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在給蘇沃林的信中說:“我很高興,在我的小說的衣柜里,將掛一件粗糙的囚衣,就讓它掛著好了。這不是在雜志上刊登的東西,但我想它是一部有益的作品。至少你不必笑我。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
愛爾蘭詩人謝莫斯·希尼在《契訶夫在薩哈林島》一詩中寫道:“去試著用正確的調子寫作——不寫論文、政論、宗教宣傳/丟開那些鞭打/他要把自己奴性的血擠出/成為覺醒的自由人/尾隨一個囚徒的引導走遍薩哈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