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月,天寒地凍。走過一段硬邦邦的水泥路,我到了湖北襄陽一個蕭瑟的村子。土狗叫個不停,找到那位四十來歲的父親時,他正在親戚家。他話不多,領著我回家看兒子的逮捕通知書。
家里空空蕩蕩,窗子是用塑料膜糊的,四處漏風。他盯著自己破破爛爛、沾滿灰土的仿真皮鞋,說只往看守所給兒子送過兩床被子,也沒見上。
他17歲的兒子被指控拿彈簧刀捅傷了人。當地警方透露說,這個少年受人指使,報酬是100元人民幣。少年初三就輟了學,在市區一家酒店干活。到底哪一家酒店,兒子都與誰相熟,這位父親一問三不知。
我和他回到他親戚家,試圖多問問。站在門口正凍得瑟瑟發抖,一位老人沖過來,對我大吼大叫,作勢要撞人。親戚們也變得很警惕,不再說什么。見我不解,一位村民忍不住說,最近幾年當地來過不少騙子,他們不明白一個記者跑老遠到村子里干什么。激動的老人還要扣下我的證件,等公安同志來驗證。我不想糾纏,又不忍,臨走前對那位沉默的父親說:可以去縣里或市里找法律援助。
那天有風,整個人都凍僵了?;氐绞袇^,吃了碗襄陽本地熱騰騰的牛肉面,才暖和過來。隨后的記憶也是冷,春節前兩天回湖南岳父母家過年,趕上下雪,高速公路路面結冰,大巴車如蝸牛般爬行,夜里兩點多才到站。
4月20號那天是周六。沒睡懶覺,起床看手機,微博上滿屏雅安地震的消息。一時很激動,匆匆買了機票,當天下午到了成都。汶川地震時沒機會去前線,那時每天看著震區的報道,難過又遺憾。
當天晚上,搭同行的順風車,抄近路,到了成都下轄的邛崍市高何鎮。這里距震中蘆山縣龍門鄉只有幾十公里,供電已經中斷,四周一片漆黑。入夜開始堵車,走走停停,我和同行不時下車看路況。臨近夜里12點,路又通了,司機發動引擎,我趕緊跑回車邊,伸手拉車門,雙腳跟著跨出。接著一腳踏空,摔了下去。
“完了,還沒進到震區,還沒采訪就掛了?!眽嬄涞乃查g,腦子閃過這么一念。重重的墜地,滾了幾圈,手臂打在不知名的植物葉子上,火辣辣地痛。旁邊有人聽到聲音,打著手電一路小跑,從水坑里把我扶起來。我趕緊上下摸索,沒骨折,也沒流血,僅有些擦傷。抬頭看,自己是從3米高的石橋上掉下來的,望著橋下幾處大石頭,不禁后怕。
次日進到震區,只看見滿街震碎的玻璃,傷員多已被轉走。聽說太平鎮有個女孩被屋梁砸到頭部不幸去世,一撥撥記者便往那里趕。有同行于心不忍,采訪后捐了500元,女孩母親又痛哭。當晚回到蘆山縣城,見到一百多人擠在一輛貨車前,有人從車上成箱成箱扔方便面,下面一番哄搶,得手的人轉身就跑,旁邊有民警也無可奈何。
夏天,去了一趟湖南攸縣,尋訪當年的志愿軍老兵。他們大多過世,慢慢被人遺忘。我問一位健在的老兵,知道朝鮮人現在生活困難,經常連飯都吃不飽嗎?他很驚訝,也很困惑,說以前在朝鮮打仗見過很多金礦,怎么可能吃不飽呢?一時覺得很凄涼,用犧牲和鮮血換來的,也許只是對方的怨恨。
10月中旬,我在北京見到了張承志。此前雜志社開會,大家討論自己最想采訪的人,我的名單是劉慈欣和張承志。那天是個內部讀者見面會,我拿著很多他的書要簽名。他已有些謝頂,熱情、敏感依舊,但那個橫渡黃河、翻越冰山的年輕人一去不復返了。見面會最后,我忍住沒當面提采訪請求,因為他稱還沒找到真正的駁難者,而當天我也是以讀者身份去的。
仍有諸多期待。期待有一天,能多寫點自己母族的東西,張承志,西北黃土高原那些回回們,內地、城市里那些撕裂痛苦的異族青年。還盼望有一天,司法改革等諸多變革不再空喊狼來了,讓滿懷期待的人們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