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夜,收到朋友短信,得知陳忠誠先生于12月13日凌晨在上海去世,享年91歲。當時回復短信:“遽聞訃告,心有戚戚。吾生也晚,得與忠誠先生相識相交,是一幸事。憶及最初訪先生時長談一下午,宛若舊識,但經年以來實受教良多,不僅在一詞一句之師,更是先生精神的感召。去年春在病院相見,卻是與先生的永訣。先生的作品和精神是永存的,當得起法律英語第一人。”靜下來回想,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先生頑童般純真的笑容和帶著寧波腔的滬語普通話。
1996年暑假,是我北上讀研第二年,一個偶然機緣參加英美法律詞典編撰工作,也因此約略知曉東吳法學院。這所以“北朝陽、南東吳”著稱的法學院,正式名稱是“中國比較法學院”(The 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設址于上海,在1952年被裁撤之前,曾獨步國內英美法教育,培養了大批精通英文和法律的律師、法官、學者。詞典總審訂潘漢典先生正是出自東吳,陳先生是潘先生在東吳法學院的同學,一直居住在上海。詞典同仁久聞其大名,也很想知道先生對此項工作的態度和建議。
到了8月,我主動請纓,表示趁著假期回鄉探親之際,可以在上海耽擱一下,去拜訪陳先生。其實當時還有個私愿,上大學時曾自學法律英語,讀過先生選編注釋的《法律英語五十篇》、《法學英語選讀》等書,也想看看先生是何模樣,有些問題可以當面請教,于是拿著地址就直不愣登地找上門去了。現在想來還是非常冒昧的。
先生的家在華東政法學院靠著萬航渡路的一幢公寓樓里。此地原是圣約翰大學(St. John’s University, 1879年由美國圣公會創辦,1952被裁撤而星散滬上各校)的舊址,而先生在上世紀40年代初曾就讀圣約翰大學經濟系。多年之后讀到有關圣約翰大學的歷史,才知道那里原來叫“海上梵王渡”,后來才被演繹成“萬航渡”路。先生大學求學于此,后來從教于此,晚年之大成就也在此。
時逢中午,敲門入屋,終于見到了先生。暑天大熱,房間里既沒用空調也不開電扇,先生只著一襲圓領汗衫,正在伏案工作。先生的書房并不講究,桌上、書架上堆滿各種圖書資料,尤其是詞典不少,而印象最深的是許多用普通白紙自制的小卡片。先生聽明白我的來意后,沒什么熱烈反應,只是問我吃了午飯沒有。我說請先生一起去外面吃飯,可能也是累了大半天了想出去走走,先生竟然答應了。于是兩人下樓,到了華政院墻外的一家餐館,落座之后先生卻聲明,他是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現在想來,倒與豐子愷回憶乃師時說弘一法師“過午不食”有點相仿。我要了一份快餐充饑,邊吃邊陪著先生聊天。
或許先生了解到我們是浙江同鄉,給我些面子;或許因為投緣,飯畢之后,先生竟說要送我從中山公園橫穿過去。暑天下午的公園,蟬聲陣陣,寂寂無人,一老一少走著聊著,最后干脆到樹蔭底下的長木椅上坐著聊。記得先生問起我家鄉時,開玩笑說紹興師爺按照英文的說法,可稱之為Philadelphia lawyer。就是在這樣的輕松快樂中,我感受到先生對我的真心指導和教誨。我的問題似乎都從先生那里得到了答案,而先生最終也參加到詞典審訂工作中來了。
先生對于國內編撰的英漢與漢英詞典是很在意的,特別是法律相關的詞條或辭書。他多次指出,魯迅曾以“字典不離手,惶汗不離身”描述其從事譯事的情景。可見英漢法律詞書對法律(學)翻譯何等重要,它們是英漢法律(學)翻譯的工作母機,“一對百對,一錯百錯”。(陳忠誠《法窗譯話》前言,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年)。
而且先生付諸實際行動,屢屢為市面上的多部詞典挑錯指正,其中包括《英漢大詞典》、《牛津法律大辭典》、《英漢法律詞典》、《大百科全書法學卷》等。他也因此榮膺過諸多雅號:“辭書監理”、“指謬專家”、“義務校對第一人”、“ 譯界獨行俠”、“平民化的批評家”、“唐吉訶德”。其中一些是被批評者的反諷,然而在我看來,它們全都是先生的光榮。
正是有先生這樣真正的批評家,落實在一詞一句之中,詞典或辭書的編纂者才會更加警惕,力求嚴謹。先生的批評風格那樣強烈,自然有人不喜,謂之“無一句勉勵或客套,文筆老辣刻薄至極”,或謂其“指謬而不乖謬,挑刺而帶刺”。其實,先生的批評字字落在實處,既直率,又真誠。這也跟先生的性格有關,他坦言比較率真,喜好辯論。我更愿意稱他是“金剛怒目,菩薩心腸”。
優秀的詞典編纂家恰恰視他為益師良友。在2007年問世的《英漢大詞典》第二版中,陳忠誠先生作為該詞典第一版(1993年)和《英漢大詞典補編》(1999年)的批評者,被列為顧問委員會的委員,這也足見陸谷孫主編的寬廣胸懷。事實上,陸谷孫教授早在2001年就為先生的專著《漢英詞語對譯正誤辨析》寫過序言,稱先生“矻矻終日,蜜蜂一樣地在雙語詞典苑里辛勤地勞作”,時時為自己“相中”的眾詞典把脈號診,以期“最大限度地提高諸漢英詞典的使用效益,為讀者造福”。就算如此,先生在2007年還是撰文《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第二版)補正》,直指其問題。這就是先生的風格,而陸陳之交,堪稱國內學術批評良性互動之典范。
《漢英法律詞典》1995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先生自然不會放過。即使在我代表詞典探訪他老人家后,他還是撰文“《漢英法律詞典》初評”,于1998年發表。初見先生,邀請他與滬上其他東吳學人加入審校隊伍時,先生便半開玩笑地警告:“拉我做審校,我仍然會對它提出批評。”事實上,先生在《元照英美法詞典》(后因版權為元照公司購得,故冠其名)于2003年出版后,陸續寫了批評文章《<元照英美法詞典>勘誤補遺錄》和《溽暑略評<元照英美法詞典>》。詞典主編其實很希望聽到先生的建設性批評,他與先生終成知交。
先生和其他老一輩學者的詞典審校工作貢獻卓著,無法替代,也成為東吳法學院一代學人為世界留下的最后印記。在此過程中,我也見證了先生別樣的風采。1998年,詞典安排訪華的密歇根大學法學院萊曼院長一行與滬上東吳學者見面。那時詞典工作經費拮據,似乎也有向密大募款之意,而老先生們個個精神抖擻,紳士風度十足,在與美國客人交談時均操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語,不卑不亢。先生那時西服領結,舉手投足像極了外交家,不再是初見時那個鄰家大爺。要不是因為幾十年的滄海桑田,他們可都是頂級法律精英啊!
2003年詞典出版之后,潘漢典先生專程送至上海,老先生們齊聚上海科學院一間會議室,見證他們晚年心血的結晶。會議結束后,老人們人手一本詞典站成一排合影,像極了一群持槍列隊的老兵。這張照片后來被陳列在詞典工作室中,照片上的老先生已有幾位逝去,陳先生是最近的一位。
在與先生交往過程中,對法律術語的考究,自然是我們共同的話題。那時我尚在人民大學求學,他講過與人大之間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正是由于他對“法權”一詞的較真。當時先生未述其詳,多年之后我再查資料,才發現這居然是新中國法制史上的一樁公案。
法權概念在早期馬列譯著中殊為常見,典型的如馬克思批評的“資產階級法權”。但陳先生查閱了原著文本,認為這一翻譯有誤,原因在于德文的Recht和俄文的npabo屬于一詞多義,既是“法”,也可譯作“權利”。當時的譯者在一些地方搞不清到底是譯為“法”還是譯為“權利”更切合原意,便將這兩種含義合二為一,生造了一個“法權”概念。
34a3690ee89422733120a31c1ae80e05陳先生彼時正在最高人民法院華東分院工作,遂于1951年寫了一份意見書呈交單位,后者又轉交當時的法學權威機構人民大學。其時人大法律系正有大批蘇聯專家講課,開設課程即有“國家與法權理論”。可以想見,權威的回復認為“法權”概念是正確的,并將陳先生的觀點斥為資產階級法律思想,這在當時可是一頂嚇人的“帽子”。不過,先生還是堅持己見,并在有限的可發表范圍內,據理力爭。
1977年12月12日,馬列著作權威翻譯部門中央編譯局在《人民日報》發表關于《“資產階級法權”應譯為“資產階級權利”》的通知,至此,官方正式廢除“法權”這一譯名。而這距陳先生最初提出他的觀點,已經26年。
其實,這只是先生對法律術語糾錯的一個例子。這方面例子實在太多,英譯漢或漢譯英兩方面都有。比如,“material evidence”誤譯作“物證”;“associate justice”誤譯為“陪審法官”;“法人”誤譯作“legal person”;“勞動改造”誤作“labor reform”等等。幾十年來,先生矢志不渝,堅持自己的治學方針。誠如他1999年接受訪談,提起當時新出版的專著《英漢法律用語正誤辨析》時所說的,“該書不是對一個,而是對387個常用英漢法律用語使用中的謬誤進行了辨正。這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正是當年‘法權’正誤之爭的繼續和升華”。
先生尤其注重國內外權威雙語詞典辭書、法律法規英譯、期刊目錄索引英譯等的術語辨析與糾正,我查詢人民大學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的圖書檢索系統以及中國學術期刊網,獲得一個不完全的統計結果:先生在1949年之后發表的與法律、外語相關的譯、著專書39部,論文147篇,其中大部分完成于1992年他從華政教授榮休之后。
在法學界和英語界,單項專業水平高于先生者有之,兩項皆精者罕之;法律英語翻譯多于先生者有之,法律英語教育者所在多有,但60年來持續用功,專注于我國法律英語教育與著力提升我國法律英語專業水平者,惟先生一人。
他是我國開放之后最早編寫法律英語教材的人,也是編寫此類教材最多的人,恐怕還是在如此高齡而仍在編寫此類教材的人。他是最多撰寫法律英語詞典批評的人,他是最直接面對法律翻譯現實問題的人。
惟此,先生可謂“法律英語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