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個自覺無趣,且生硬的人。有一次,一位女性采訪對象被我激怒了,她掌管著一家幾十人的投資公司。她猛地站起來,轉身離開。我大聲說:“你不能走,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有一次,一位男性采訪對象也被我激怒了,他掌管著一家數百人的互聯網公司。他嘆了一口氣,嚴厲地對我說:“燕青,我是一個喜歡掌握主動權的人,你要跟著我的思路走。”我什么都沒說,繼續按照我的思路從他那兒問出了我要的東西。
我又是一個商業記者。在別人看來,我有可能更無趣。我曾執迷于研究各種數據,它們讓我更接近商業的本質;我也曾執迷于只相信我所見的,它們讓我更接近事情的真相。
去年下半年,金志國,一個創造了青島啤酒增長奇跡的知名企業家突然辭職了。我很興奮,這其中包含太多可琢磨的細節了。我花了一天一夜梳理其中的脈絡、邏輯,然后馬不停蹄地連續采訪,終于在當期趕上了這個新聞熱點。這個選題的處理,沒有超出我的經驗。那時,我剛到《南方人物周刊》不到半年。我沾沾自喜于這個平臺超強的影響力。因為文章發表后,我接到了青島啤酒、青島啤酒的競爭對手,甚至白酒酒商的各種反饋電話,他們對文章觀點的認同,讓我覺得這應該能算是一篇“不糟糕”的報道了。
“太糟糕了!”楊子老師的話讓我真想在評刊會上找個地洞鉆進去,“我沒有聞到啤酒的味道!”他和我的編輯提醒了我,商業報道的意義,不是數據,不是事件,不是行為,而是這些數據、事件、行為背后存在的,人性中讓人產生同理心的部分。
“啤酒的味道”貫穿了我的整個2013年。這一年,我努力讓我和我的采訪對象都變得有趣。
牢里的牟其中絕對不再是一個有趣的人了。我和夏宗偉,他的紅顏知己,一起搭夜車去武漢采訪。在去的路上,我們都有感冒的跡象。她立刻買了感冒藥和板藍根,囑咐我要扼制感冒的勢頭。我們在板藍根的微苦微甜中聊起她的命運:她和姐姐們的恩怨情仇,她和牟其中的剪不斷理還亂,她和這個社會的沖突,她的困惑和她的感情故事。采訪結束的第二天,我們又連夜搭車趕回北京。我們在火車站待了8個多小時,我似乎忘了我們的關系。面對她情感上的一些困惑,我給出了我的建議。我很揪心她遭遇的不尋常。她說,“這些你都不要寫出來。”這些成不了文的內容,讓我更加理解了牟其中的種種切切,也比別的記者更接近他內心的可能性。當編輯把標題改為“活著”時,我想,它就是這樣子的。
汪小菲是一個有趣的性情中人。我站在空曠的馬場采訪他。攝影師抓拍了現場。汪的助理看著我們的照片說,緋聞就是這樣產生的。約訪汪小菲,源于我想看到各種緋聞背后那個真實的他。去年7月,我給他發了第一條短信。他主動給我回了電話。去年12月,張蘭國籍事件沸沸揚揚,我再次給他發短信說想聊聊他的母親。他是一個不會用場面話跟媒體打交道的人。他沒有向外界打開自己。今年4月,海天盛宴的謠言觸碰了他的底線。我跟他說:“我不關心這些謠言和八卦,但我很在意他們將你歸為明星一類。”這個時候,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茶品牌。我試著去理解他,我們都是80后,有共通的地方。后來,采訪很順利。再后來,我看到了一個自信的汪小菲。
王石是一個天生自信的人。他在拍攝空隙自顧自地走來走去,無視周圍的一切。我問他:“你的胡子是不是特意打理成這樣子的?”他大概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趣。其實我想問的是,“是不是有人特意打理你的形象?”那時,他和田樸珺的關系撲朔迷離。田樸珺也不愿回答。田的采訪結束后,我們一起吃拉面。那天下午,她接了好幾個電話。她對著話筒柔聲細語地說:“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要好好休息,我囑咐XX買VC泡騰片給你吃。”XX竟然跟王石的助理同名。
陳九霖大概是一個只相信自己的人。他的內心有一根繃緊了的細鋼絲,時刻提醒他要謹慎。在采訪完他的合作伙伴、同窗、同事、摯友后,我問他:“做了這么多,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用了這種直白的方式,因為他能應付所有的方式。“別人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你還不知道嗎?”他默認了我對“他”的判斷。
對采訪對象做出一個接近他本真的判斷,是一種考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想做一個有趣的人。”2013年,我的最后一個采訪對象王江對我說。他說這是對自己更高的人性上的要求, “有趣的人首先是會講笑話的人。”
那么,我們來講一個笑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