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入《南方人物周刊》以后,我常常兩天寫不出一行字來,交稿時間在焦慮中一再推后。
這種時候我總想起一家新華書店,而且還要歸罪于它。那是小時生活的鎮子里除游戲廳外惟一的文化場所,一百多平米的門店里一圈柜臺,書架至少1/3是空的,其余的也稀稀拉拉,書少到不得不平放著,大部分是農業技術,紅紅綠綠印著豬瘟、梨樹黑星病之類。
有一個架子是文學讀物,最下面一層是《菜根譚》、《東周列國志》和《三國演義》,黃色硬封皮。上面一排外國名著,有《白鯨》、《罪與罰》、《安娜·卡列尼娜》、《獵人筆記》。再往上是兩層中國文學,流行本省的路遙、賈平凹和陳忠實,還有些別的,名字很艷情;頂層是毛澤東、蔣介石、林彪和淮海戰役。
書店老板是國家的人,腦袋又方又大,像新聞聯播的王寧。從馬路經過,常見他站在店門口,從兜里掏出錢來,大拇指沾上口水一遍遍地數,像《小武》里的人物。在他統治下,繞過柜臺翻書是禁止的。就算站在柜臺外遠遠盯著,久了老板也要四處灑水,沒了浮塵,人也趕走了。
剛上初中那會兒,王老板賣給我一本《懷念狼》,表情像是女兒嫁給了傻子。賈平凹在書里寫商州野山的詭異故事,血光之災、人狼大戰。讀到一段平淡的過渡:“我”和獵人坐在大樹下,風吹過,葉子飄落下來——那一刻像活過了幾萬年而且還要天長地久地活下去,我第一次體驗到文字的魅力。
這經歷絲毫不稀奇,新聞報道也無法與文學類比。但對一個記者來說,那扇門一旦打開,就再也不能對自己糟糕的文字心安理得,再也不能容忍有趣的故事在自己筆下變成乏味的絮叨,再也不能接受前晚寫下的一千字總在隔天早上摔碎八百。
2013年9月之前,我在都市報做時政記者,日報的報道節奏迫使記者形成了新聞寫作的套路,即使是三四千字的長文也可以像填空題一樣快速完成。名詞、動詞、形容詞,通通遭到馴化,再跟中國政治奇特的語言系統強強聯合,文本一點都不喜聞樂見。
事實上,當我嘗試轉型,發現表達中充滿了磚頭一樣的詞匯和句式,比如“事實上”。即使生硬地擺脫了“磚頭”,語言依舊陳腐,毫無魅力可言。
年初,我試著寫《外國共產黨人怎么看中國》,不僅用了第一人稱,還對采訪對象指指點點。編輯很寬容,說“大家討論討論”,結果的確不受認可,但我卻像被解放了一樣。后來這篇報道刊發在《南方人物周刊》上,雖然以雜志標準看十分粗糙。
4月份,北大賣豬肉的畢業生陸步軒回校演講,我跟了兩天,又用兩天時間寫了六千字。《南方人物周刊》在微博上貼出全文的時候,我正在蘆山地震災區的帳篷學校里,順著“新華體”的路子被人拽著走。看到評論里寥寥幾個“寫得好”的評價,激動不已。新聞易碎、新聞速朽,但如果兩個月后報道還能看的話,也不錯。
那是我做記者一年零7個月的時候,同屆進入南方報社的新人很多已經離開,包括最具理想的幾個。我揣測,一定是難以忍受缺少創造力的瑣碎了吧,彩票要是天天中也肯定乏味了。至于理想,少了機緣,激情和意志哪里還管用呢。
我感到慶幸。見到《南方人物周刊》同事一篇報道煎熬兩個月,采訪二十多人,近五十個小時的錄音,字斟句酌、精神憔悴。我又感到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