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有紅塵外,仙枝日月長。
胡蘭成從蘇軾的詩句中選了“仙枝”二字為他的大弟子取了筆名。1953年出生于臺灣宜蘭的仙枝,原名林慧娥,畢業于中國文化學院中文系。在中國文化學院求學時,結識當時來院授課的胡蘭成,受其賞識,并從其所學。
仙枝是胡蘭成最器重的弟子,與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蘭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胡蘭成曾說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風,而仙枝的文章則象是日影,風吹日影,河水也流著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曠。
華文天下近期推出了仙枝的隨筆集《蘿卜菜籽結牡丹》,山里山,彎里彎,蘿卜菜籽結牡丹。在這本隨筆集中,仙枝談三十年前的人世風景,談文學、藝術與生活,都如家常般一一話來,平淡質樸,卻令人回味無窮。上輯十二篇散文,原載《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輯到第二十八輯,可謂《好天氣誰給題名》的姊妹篇,下輯十篇散文原載《中華日報》、《中央日報》等副刊。
河西:胡蘭成替您取筆名“仙枝”,您覺得怎樣?
仙枝:“仙枝”取自蘇軾詩“別有紅塵外,仙枝日月長”其中兩字,我也忘了全詩是怎樣的詩句;我常諸事糊涂,不太務實于世事,難怪蘭師會為我取此筆名,連我不識字的老祖父都說我,這兩字的意思是否即戲臺上太極仙翁手上拿的拂塵?或孔明持的那枝會作法的仙束?我說都是都是,然蘭師與祖父皆已羽化登仙多年,我仍處于2013的今天,回顧往事種種,事已如煙卻又歷歷現眼前。
河西:在中國文化學院求學時,您是怎么結識當時在學院授課的胡蘭成的?對他的最初印象是怎樣?
仙枝:是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二日那天下午一點多,文藝組的主任金榮華老師突然叫住我,要我去聽一位剛從日本來臺客座的教授演講,他又叮囑我,中間休息時幫他招待胡先生到系辦公室喝茶,因為他得先離開去主持組里會議云云,我正奇怪怎不叫他們的助教卻叫我?也因我負有任務,進教室時就坐在門邊第一個位子,仔細觀察這位身著鐵灰藍長衫的教授是何方神圣?那年蘭師六十八歲,才從東京乘船來臺授課。那堂課是講述蘇東坡祭悼朝云的詩(全詩也已忘光),蘭師操著極重的嵊縣鄉音,“人”與“神”聽不清,好像同一字,但我卻很快習慣他的口音……
蘭師的穿著像從上上世紀走出來的,或者說是從京劇里走下來的,更或許從古書里鉆出來的,他說的話溫柔而帶力道,表情平靜而不夸張,我只覺得我遇上了一位不可思議的人物。
河西:胡蘭成是怎么給您上課的?朱天心說,有時候他寫信會寫得很長很長,是這樣的嗎?
仙枝:是的,蘭師很能寫信,當年為了省國際郵資,總以極薄的航空信紙寫文章,厚厚的寄過來讓我謄寫,有時信中會夾一些梅花、櫻花瓣,很優雅的習慣。
所謂上課,除了后來五年以書信函授,我們從信中獲取教導,之前在文化學院開課一年半不到,就只在宿舍看書寫稿,每到黃昏,我常陪著到學校周遭或附近的前山公園散步,放假日就走長距離的山間小徑,有時還下到天母地熱谷去踏青,或到曉云法師建的庵寺造訪。
河西:他指定您先從《紅樓》、《西游》等老書讀起,《紅樓》的影響我們都看得見,《西游記》呢?是否也從中看到了中國文字之美?
仙枝:我讀書的習慣很不好,喜歡嘗鮮,又不求甚解,《西游記》是我頂喜歡的一部,它的滑稽與世俗化,相當反映當時明代的庶民風景,我最愛孫悟空,連豬八戒也好玩,就是不喜唐僧與沙悟凈(沙和尚),總覺一個假惺惺,一個太鄉愿,很無趣,整部《西游》無非滑稽好玩,我懷疑它頗影響到我后來在文章中許多不自覺的滑稽味兒,有時看著還會大笑,好像不是我寫的。
河西:如何創辦《三三集刊》的?朱天文曾說:“1976年,我們開始編輯《三三集刊》,有一種很強的使命感,覺得不僅要做作家,而且要成為‘士’這樣的知識分子。”最初的想法是這樣的嗎?
仙枝:天文、天心她們是早就立志當作家的,而且是最好的小說家,我卻毫無想頭,我原本就是蘭師說的“半文盲”來著,雖讀了中文系,是大考分數派給我的,從不知擠進大學窄門是為了什么?頂多為將來能有份好的工作機會。歷來讀書人的胸襟如何,在向錢看的普世價值觀里,會懷抱“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知識分子已鳳毛麟爪,而三三諸君當年的立志就是朝這方向走的,也因此創辦了《三三集刊》。
集刊出版總需要地方與人力,于是就以天文的家為基地,最初由皇冠出版社出資印行,后來成立三三書坊,就完全由朱家出資(好像是這樣,詳情我并不知悉),負責人必須有大學學歷,就等天文從淡江學院畢業登記,負責對外的頭銜,天文笑說她是隨時準備法院召喚的,如資金不足或其他因素,其實都沒事的,天文也頗會自我消遣。
河西:胡蘭成說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風,而你的文章則象是日影,您覺得這個比方準確嗎?
仙枝:準不準確我也說不上來,而天文、天心的文章威力,的確是我望塵莫及的,我常自慚形穢,因為日影一碰壞天氣就消失無影,只有逢上好天氣才有朝氣,長天老日的不想天黑,而當年蘭師為我題的“好天氣誰給題名”,的確吻合當時與現在的我,而朗朗晴空之下,我也只有為自己定位與題名了,畢竟黃粱夢不得不醒,除非我仍在等待奇跡,然,奇跡就在我的每一個想頭里。
河西:胡蘭成和張愛玲的文風既有相互影響,又有不同,您怎么看他們之間的異同?
仙枝:他們兩位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張愛玲尤其眾所公認,而蘭師的學養是從古老中國這塊沃土所沁培出來的,不太容易被識出,如他四十六歲從五十音開始學日文,十多年后即可用日語演講與寫作。而張愛玲早自西方的文學土壤開出奇葩,廿余歲時遇上蘭師,她的文章越發超拔豐碩,中西合璧下的文學樣貌益益折服千萬讀者,我以為,兩人最大的差異就在生活的底蘊里,五零年代之后,一在日、一在美,同樣享年七十五歲,張愛玲終其后半生大隱于美西,蘭師則不改舊志,依舊寫書、交友、授業,至少三三這群黃毛小子全賴蘭師的函授而逐漸以文會友,進而各領一番風騷(我則除外,慚愧無比)。
河西:您對朱家三姐妹的作品怎么評價?和她們現在還經常聯系嗎?
仙枝:我以為,天文的文風如詩經,婉約似水又天籟繞梁;天心如楚辭,壯大無比,無怨悔而鏗鏘懾人,天衣的作品讀得不多不敢評論。
這六七年搬離臺北返鄉照護老母,較少見面,電話則常聯系,如上臺北也偶會上景美拜訪,或約在外頭見面,電郵則不曾,因天文姐妹都不碰計算機,偶會以簡訊帶話,其實我原也是計算機絕緣體,如不是因為任職于報社,我極不喜計算機這項新玩意,有時還會犯上計算機厭食癥,就是不想開機上網,好像跟它有仇似的,真不知從何說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