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文昌、高子程、許蘭亭和錢列陽。
這四個不同的名字,在某些時候,有一個同樣的身份——高官案的辯護律師。這些轟動一時的大案,除了給他們帶來許多同行無法企及的名氣外,也讓他們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到中國的司法現實。
“中國社會的法治環境還是不盡人意的,有些高官案比較敏感,背景比較復雜,不是法律問題本身能解決的。高官案背后時常是一種權力斗爭的結果,律師若想要認真地辦,會面臨著一系列的難題和風險。”有著“中國刑辯第一人”之稱的田文昌說。
因為離家近,北京西三環的香格里拉飯店常常是北京康達所合伙人高子程與委托人討論案子的首選“要地”。
他穿著休閑的藍色格子襯衫,跟法庭上西裝領帶的形象有點不一樣。但只要他一開口,流暢的語速、縝密的邏輯思維,便泄露他律師的身份。
眾所周知,交通部原副部長鄭光迪案、中國建設銀行總行原行長張恩照案、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原總經理陳同海案、中移動原黨組書記張春江案、原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黃松有案、原中國航天研究院院長厲建中案、原國家藥監局注冊局長曹文莊案、原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案……這些都是高子程受家屬委托辯護過、轟動一時的高官案。
在陳同海案中,在接受家屬委托并介入案子之初,高子程便有一段吊詭的經歷。在整個偵查、起訴階段,他多次申請會見卻沒被批準。陳同海家屬向高子程轉述,說陳同海本人不請律師。直到審判階段獲準會見之后,高子程從陳同海口中才獲知,他從來沒有說過不請律師。
不過會見難只是一個開始。
按高子程的經驗,在以往的高官案中,因為太敏感,多數單位不給取證,使得取證難成為高官案里繼會見難之后的第二難。不過,高子程發現,中石化氛圍特別好,陳同海出事后,他去中石化調取證據,中石化所有的證人,不論什么級別,都愿意出證,這一點令高子程非常感動。
順利取得50多份證據后,高子程認為,陳同海被指控的1.95億受賄金額中有1.4億不成立。在確定開庭日期之前,高子程向法院遞交了全部證據,并寫了報告,主張把這1.4億的指控撤回來。但法院拖了很長一段時間沒開庭,其間,據高子程透露,前后有五六撥各種渠道的人來做他的工作,希望他撤回前40多份證據,但他拒絕了。
在開庭前一天的下午,秦城監獄給高子程打來電話,說陳同海緊急約見。高子程回憶:“陳同海跟我說,第一感謝你,你的調查取證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你這證據,他們不會跟我談、不會給我承諾;第二,你把這證據撤回去,如果他們兌現承諾,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如果承諾沒有兌現,上訴的時候,再把這些證據亮出來,照樣可以否定指控。”
第二天開庭,高子程的第一件事就是撤回前40份證據。開庭之后不到一個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很快就宣判,陳同海受賄1.95億元,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論罪應當判處死刑,但陳同海有自首、檢舉、認罪悔罪和積極退繳全部贓款等從輕處罰情節,故對其判處死刑,可不立即執行。
陳同海沒有上訴。
“陳同海骨子里對于這1.4億是不認的。”高子程說,“這種態度在高官案里常見,心里不認、表面上認的多,因為判決的壓力、家人的壓力。”
高官案中,不僅當事人放棄上訴常見,當事人放棄委托律師也不少見。
曾因為共同為劉曉慶涉稅案辯護,而與錢列陽等律師并稱為刑辯界“京城四少”的律師許蘭亭,至今已為數十位涉案的高官做過辯護律師,僅省部級高官就有七八位,如原國土資源部部長田鳳山、青島市委書記杜世成、原鐵道部政治部主任何洪達等。許蘭亭說:“很多高官案,為什么沒請律師,我想恐怕是有多種原因吧,有的是對指控爭議不大,有的可能認識上有誤區,覺得請律師的話會不會被認為態度不好,跟司法機關對抗等等,每個人考慮可能不一樣。”
不過律師陳有西在《生是組織的人,死是組織的鬼》一文中,說得更直接。“成克杰、貴州省原省委書記劉方仁、原安徽省委副書記王昭耀,都是這樣看待法院和律師的。他們出事根本不想請律師,因為他們認為中國的法庭完全是虛假的,請律師是根本沒有用的,判決方案早就討論好了。”
據田文昌講述,他自己經歷過法外因素干擾最大的,是2002年的荷蘭籍華裔富豪楊斌被控6宗罪案。因為楊斌屬荷蘭籍,且身兼朝鮮政府新義州特別行政區長官,受金正日賞識,田文昌認為這個案子比任何一個高官案都敏感,影響力可稱是中國之最。
案子在沈陽開庭,北京各大司法機關都有派人在現場,荷蘭大使館也派人出庭旁聽,有上百個國內外的媒體圍追堵截,跟蹤報道。
田文昌回憶道:“那個案子搞得我特別累,我們8個律師,7個人住在楊斌開發的那個荷蘭村,我不敢住那,我一個人一天換一個酒店,不敢跟他們搭一個車,只能打出租,還是經常被記者堵截、跟蹤。我什么都不敢亂講,講錯一句話就有國際影響。”
內部人士告訴田文昌,他的一條辯護意見直接報上去,被采納了,還表示了祝賀。田文昌只能苦笑,無可奈何。他并不感到這是一種成功,應當被采納的意見更多。
高子程辯護的第一個高官案是1999年交通部原副部長鄭光迪受賄案。在此之前,他雖然也代理過不少官員貪腐案,但級別還沒有這么高。
控方最初指控鄭受賄295萬元。高子程說,當初胡長清涉案金額600萬被判了死刑,如果這295萬元被認定,在當時可能就是無期徒刑。
看卷以后,高子程認為,295萬當中有290萬是鄭光迪在退休以后,向海外推銷產品,企業給她的報酬,無論如何不構成受賄罪,另外5萬也有特殊原因。但是起初會見的時候,高子程發現她比較悲觀,對罪名的成立沒有疑問。
作為辯護人,高子程告訴鄭光迪,認或不認,這權利在她自己,而辯護人的地位是獨立的,可以自己的看法和判斷來做出無罪辯護或罪輕辯護,不影響她的態度。
后來法院認定的受賄金額為5萬元,法院采納了高子程絕大部分意見,判處被告人三年徒刑。高子程覺得這跟他“堅持辯護人的獨立地位,而不屈從于被告人的觀點,是有直接關系的”。
高子程說:“每一位被告人在強大的國家機器、強大的執法機器面前,都是脆弱的,所以國家法律規定,辯護人的地位是獨立的,就是為了設定一種制度來保障這個脆弱主體的權益。辯護權實際是法律保障公民,包括高官在內的天賦人權,只是通常讓渡給辯護人行使,因為辯護需要刑事業務的熟知和策略技巧的設計。只有每個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都得以維護,冤假錯案才能避免。”
高子程調侃了蘇聯時期的例子。“那些被槍決的元帥也好,高官也好,他們接受審判其間,都在強調自己是罪大惡極的,都要求槍斃自己。那些被告人之所以那么做,是希望有這樣一個好的態度,可以使家人不受牽連。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他們的權利是不受保障的。如果這些人的辯護人按照被告人的要求,服從被告人的觀點,也主張他們有罪該殺,那么結局可想而知。”高子程說,“所以無論是高官案,還是普通刑事案件,辯護人都應當秉持獨立行使辯護權的原則,在每個層面、步驟,盡可能使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最大化,而不是一味順從辦案機關或被告人。”
陳良宇牽涉上海社保案“落馬”后,陳的太太找到了高子程。在審判階段,查閱案卷、調取了部分證據之后,高子程決定,根據事實和法律主張陳良宇被指控的濫用職權和玩忽職守不成立、受賄罪中多筆數額也不成立的觀點。
開庭之前,高子程多次前往秦城會見陳良宇,他們溝通很順暢。陳良宇本來想爭取個好態度,高子程告訴他:“辯護人的地位是獨立的,我的辯護觀點、態度,不影響你的態度可能換來的從輕處罰的機會。”
庭審開了整整一天。高子程堅持了自己的辯護觀點,控辯雙方辯論非常激烈。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為了那次庭審準備了半年多,辯護律師高子程和劉立木進法庭的時候,他們還在演練庭審過程,還有兩名警察臨時扮演辯護人的角色。庭審中,公訴人的出證順序和質證順序非常熟練。
法庭辯論到最后一輪快結束的時候,關于陳良宇有沒有玩忽職守,雙方辯論到了“唇槍舌劍、雞頭白臉”的程度。這時,陳良宇說了一句被媒體廣為報道的一句話:“你們不要再爭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有責任的。”
高子程認為陳良宇這句話說得非常“聰明”。“一方面時機挑在辯論快結束,辯護律師已經將觀點闡述清楚;另一方面,陳這么一說,也表明了他的態度好。”
最終,天津二中院認定陳良宇犯受賄罪、濫用職權罪,駁回了檢方對玩忽職守罪的指控,判處有期徒刑18年,沒收個人財產人民幣30萬元。
在一些人士看來,像陳良宇這種大案、專案,怎么判決,不是天津二中院能定的。高子程說,陳良宇指控三個罪,判了兩個罪,在學術界、法律界是受尊重的。“這個庭審不是表演。天津二院的法律人是有風骨的、有法律水準的。他們依據事實和法律,敢于提出自己的有理有據的意見。”這也是高子程對中國法治仍有信心的原因。

不過,高子程也遇到過與當事人有分歧的情況。在備受矚目的李莊偽證案中,李莊認罪后,高子程仍堅持無罪辯護,一度引發了法學界的辯論:律師的辯護權是否可在當事人之外行使?
高子程認為:“辯護人是專業人士,對于刑事法律的了解程度,對于事實、行為性質的判斷水準和準確度,要高于被告人,所以要保持一個獨立地位,不受被告人觀點左右,不受辦案機關的觀點左右,只有這樣,才能夠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當然,要與被告人充分溝通,曉之以理。更要通過策略設計,使辯護人與被告人不一致的觀點和表達可以同時運行,最高目標不能實現時,也不失去次要目標。總之,不能因為案外干預和被告人態度等因素,輕易放棄被告人的最大程度的合法權益之追求。”
許蘭亭的觀點與高子程的類似:“律師辯護時會根據本案的事實證據和法律獨立作出判斷,該做罪輕辯護就作罪輕辯護,該做無罪辯護就做無罪辯護,不受其他因素影響。即便被告人自己認罪,律師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專業判斷做無罪辯護。如果律師認為被告人構成犯罪而被告人自己不認罪,經協商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則律師可退出辯護。”
關于律師獨立行使辯護權,也是田文昌到處呼吁的一個問題。“我1980年開始讀研學法律,當時是西北政法大學第一屆碩士研究生,直到現在,都在講是律師獨立行使辯護權,這句話也沒錯,但是將其解釋為獨立于當事人辯護就有很大誤區。”
田文昌說,“律師獨立行使辯護權的真正含義,應當是獨立于當事人意志和法律規定之外的其他因素,但恰恰必須是忠于當事人。對于法外因素的干預、政府的干預,律師必須獨立,不能屈從于其他任何壓力和干預,這才是真正的獨立。還有,案外人的干預,比如親友或老板出錢請律師,但他們的要求與當事人的要求不一樣,聽誰的?聽當事人的。美國90%的案子都是政府的法律援助律師,政府出錢請律師,如果當事人和政府意見不一樣,也是該聽當事人。這才是獨立行使辯護權的真正含義。”
田文昌也遇到過李莊案中當事人與辯護人觀點不一致的問題。他說:“如果當事人迫于壓力或其他方面,認罪了,律師認為沒罪情況下怎么辦?這應該本著最大限度維護當事人合法利益的原則來處理。如果統一不了,可以變通一點,就是事實可以承認,律師再從法律、證據上來對性質進行分析、論證。”


高官案的律師,不外乎由家屬委托或法律援助中心指派。
業界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大案講政治、中案講政策、小案講法律。伍雷律師總結高官案中,被指派的律師必須符合三個特點:政治可靠,業界職務必有,專業技術尚好。“第一點是后兩點的前提和保證,后兩點是角色入選的當然條件。三者缺一不可,但尤以第一點最為重要。”伍雷說。
高子程代理過的高官案都是由家屬委托,沒做過指派的案件。許多高官案他不愿意接,也由于無奈和難言之隱,中途放棄過許多大要案,例如:賴昌星、劉志軍等。他估算了一下,在他23年的執業生涯里,刑事案件只占四分之一,商事糾紛才是他的主業,但是仍有許多高官家屬托關系找上門來。
很少有人知道,這樣一位為眾多轟動一時的高官案做過辯護的“大律師”,在上世紀的80年代,與他打交道最多的,不是高官,而是各種礦石。那時高子程還只是有色地質勘查局108隊實驗室里的一名分析化學工程師,專門分析礦石的化學成分和含量。
在1987年全國第一次普法的背景下,高子程利用空閑時間學習法律,從《干部法律知識讀本》學起,給單位里的同事普法、講課。1990年全國律師資格考試,首次為法律專業外的人士開了大門。高子程那年就抓緊時間復習參加了考試,獲得律師資格,從那以后開始做兼職律師,并同時攻讀法學專業和碩士、博士學位。在很多律師愁案子的時候,高子程已經忙不過來。到1993年末,由于跟本職工作沖突,高子程猶豫再三,沖著“律師這個職業更刺激,每個案子有每個案子的故事、追求目標和策略設計”,就下海當了律師。
有著“中國刑辯第一人”之稱的田文昌,也有著多數律師難以想象的煩惱,“很多大案想拒絕但拒絕不了”。高官案絕大多數第一手都會找田文昌,但他接得很少,“接不過來。”
高子程大致總結出高官案青睞的律師的特質:低調,不炒作;有責任心,把被告人利益放在第一位;有突出的業務水準。
許蘭亭也認為:“這些案件比較重大、有影響,無論是家屬委托,還是法律援助指派,一般會找相對有經驗、有責任心、沉穩持重的律師。當然也需要有些名氣。”
為多位省部級高官以及廳局級官員辯護過的律師許蘭亭,除了受家屬委托之外,其中也有一些為法律援助中心指派案件,如原國土資源部部長田鳳山案、原國家開發銀行副行長王益案、內蒙古自治區副主席劉卓志案。像錢列陽擔任北京律協刑訴業務委員會主任其間,指派給劉志軍做辯護一樣,許蘭亭被指派給這幾位高官做辯護,也恰逢他擔任北京律協刑法專業委員會主任或副主任其間。
法律援助指派的案子,許蘭亭一般都會接,其他委托的,有意義、有影響或有爭議的,他也都很感興趣。許蘭亭透露,有的案子相當于免費,甚至是倒貼錢的。按現在的標準,法律援助的補助標準漲到近2000塊錢,但以前田鳳山那個時候才500塊錢,連打車的差旅費都不夠。
“為官員辯護既是岀于興趣,也是出于責任。另外也能從中獲得寶貴的閱歷和經驗,了解中國法制的深層次問題,為完善中國法制建言獻策。作為涉案官員的辯護人,要尊重他們的人格和隱私,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使其權益得到最大化,這就是公平正義也是律師的天職。”許蘭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