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50年走向繁榮，再用50年走向衰敗

廢都

底特律，曾是中產階級美國夢的搖籃，1914年，福特以每天5美元的工資讓藍領一躍成為中產階級；1963年，它是全球最大制造業中心，擁有汽車之城的美譽。

2013年第一季度，底特律有40%的路燈和三分之一的救護車失靈，約有7.8萬處房屋被遺棄，在底特律，報警后平均58分鐘警察才能做出回應，是美國平均時間的5倍，它已成為“美國最危險的城市之一”。最高峰時這里有185萬居民，現在只剩不到70萬居民與這座城市共渡難關。

底特律曾經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讓整個世界在車輪上滾滾向前，是這座城市過去的驕傲和榮耀，然而這座昔日威風八面的汽車之城卻在50年間一路破敗。7月18日，美國密歇根州州長里克·斯奈德宣布，底特律市正式申請破產保護。這宗涉及近200億美元債務的城市破產案金額巨大，震驚世界各地，或將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城市破產案。美國《福布斯》雜志將底特律列入全美“最悲慘城市”之一。

中產階級：逃離

土生土長的底特律人麥克·霍利在福特汽車廠已經工作了31個年頭，62歲的他看起來精神矍鑠?？梢坏┱f起底特律和汽車廠，他便滿懷憂傷：“這個城市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了。在我去過的那么多城市中，只有遭受過卡特里娜颶風后的新奧爾良下九區讓我想起這里?！?/p>

走過一個又一個死寂的街區，街道兩邊的房子破損嚴重，房前屋后雜草叢生，街道垃圾成堆。人行道上偶爾有穿著牛仔褲、哼著嘻哈音樂的非裔男子走過。附近商店全部關門大吉，墻壁上到處都是涂鴉，只有加油站仍勉強開放。不少房屋看上去有被大火吞噬的明顯痕跡。

眼前這派場景很難想象這里曾是中產階級編織“美國夢”的搖籃。1914年，福特汽車公司支付汽車工人一天5美元的工資讓藍領階層一躍成為中產階級。三大汽車巨頭還曾在二戰期間生產飛機、坦克和軍火，人稱“民主兵工廠”。那時底特律人均收入居全美之首，整座城市到處透著繁榮、快樂和無限生機。

1963年達到城市發展史的頂峰，這一年它成了全球最大的制造業中心，生產的汽車行銷全球，擁有“汽車之城”的美譽，充足的工作機會和優厚的薪資待遇吸引了眾多人口，最高峰時，這里有185萬居民，位列全美第四，后來跌至第十，現在則是十八名，只剩下70萬居民與這座城市共渡難關。

底特律東部的社區曾經是中產階層的居住區，如今，這些花園洋房一棟一棟地被人丟棄，有的快要倒塌，還有不少被人縱火，只剩下殘垣斷壁?！岸嗝雌恋拇u墻房子啊，它們已經被遺棄很多年了，整個小區都死了?！蓖氖彽纳鐓^，霍利不停地搖頭嘆息。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被遺棄的商用樓比比皆是。從1967年發生嚴重社會動亂以來，底特律便開始了漫長的城市衰落之路，近幾年衰落加快，城市負債激增，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讓底特律的經濟岌岌可危。

如今，底特律市內幾乎沒有一家像樣的購物中心，只有一些小的食品商店，不僅價格貴，質量也不可靠?；衾f，這個城市還深受毒品、賭博、酗酒等問題的困擾。曾經繁華的中央火車站已經棄置不用；工業園區完全荒蕪，雜草叢生，成為真正的廢墟以及年輕人午夜狂歡和吸毒者的樂園。

“整個街區都被遺棄了?！被衾钢矍半s草叢生的街區，“你看那有一只野生的孔雀，你能想象在城市里會有野生的孔雀嗎，而且你看，它一點都不怕人。”

許多中產階級選擇離開底特律城，舉家遷往安全更有保障、教育質量更好的市郊。今年55歲的迪安·史密斯是近60年里逃離底特律的100多萬人之一，1978年他從市區搬到了底特律北郊的伯克利市。他說，人們跟著就業機會走，郊區更安全、更干凈，有更好的學校。

通常所說的“底特律”有兩個概念。一個是目前人口70萬、面積370平方公里的“底特律市”（Detroit City），目前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低收入者和無業的黑人，治安狀況糟糕。另一個是430萬人口居住、面積超1萬平方公里的“大底特律都市區”（Metro Detroit） 。有四五百萬中產階級的支撐，大底特律都市區仍然是美國最國際化、最有影響力的大都市區之一，此次申請破產的是“底特律市”。

與底特律市蕭條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郊區衛星城的興盛。富人和中產階級不斷搬往郊區，留下教育程度較低者和窮人在城里，導致整個城市的貧困化。此外，因上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引發的種族關系緊張，特別是1967年的騷亂致使今天底特律市內的居民九成為黑人，郊區則九成是白人，形成了事實上的種族隔離。

“底特律今天的危機是幾十年來經濟下滑、人口流失和稅收基礎遭破壞的結果?！蔽挥诘滋芈傻捻f恩州立大學教授、“底特律振興人才項目”主任羅賓·博伊爾說。

藝術家：重返

當大批人搬離底特律之時，紀錄片導演、攝影師和藝術家們卻開始重返這座空城。伊芙·瑪珊德和羅門·墨菲兩位攝影師在看了底特律興衰對比的許多照片后，認為這是個絕妙的工作地點。他們決定駐扎在快被遺忘的城市拍攝各種空房、廢墟的影像，默默記錄著她的衰敗。

曾經的學校、圖書館、劇場和旅館現在無人問津，一些建筑被拆，其他的則年久失修，斑駁殘破，有些還是在市中心，“當一棟建筑被遺棄，某種程度上說它離開了我們的人類環境，好像正悄悄溜入另一個世界。我們試圖描述這個世界。廢墟和建筑著實是一個很好的關于人類本性的隱喻，因為我們既在創造又在毀滅?！爆斏旱抡f。

二人拍攝的照片原本是《時代》雜志的連載系列，后來集結成《底特律之毀滅》一書，欲向后代展現已經逝去的底特律城。墨菲說：“我們拍攝的最令人痛苦的照片應該是那些有著豐富藏書的學校和圖書館。即使你知道這座城市在慢慢衰落，也不能接受為什么這些地方要被那樣遺棄，這是文化的淪喪、教育的沉淪和資源浪費?！?/p>

無獨有偶，2010年，紀錄片導演海迪·尤因和蕾切爾·格雷迪也選擇搬回底特律居住。他們二人原本想拍一部關于底特律復興的紀錄片?！拔页錾⒊砷L于底特律市郊，對這個地方有著深厚的情感。本來紀錄片的腳本都寫好了，準備來這邊看看經濟危機后這座城市涅槃重生的境況。然而當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卻發現情況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得多，城市復興的跡象幾乎沒有，于是我和搭檔決定講一個新的故事。”尤因說。

由二人執導的紀錄片《底特律的崩潰》（Detropia）用自己的鏡頭語言記錄下一個觸目驚心的底特律。片中有這樣的鏡頭：街道旁，兩具將近腐爛的尸體被隱藏在雜草叢中，受槍擊而亡的青年人，赤身露體，遺體旁堆滿大量破舊汽車的報廢輪胎和發霉的沙發。猶如恐怖片中的場景，荒郊野外人跡罕至，很少有警察巡邏。

在底特律，報警后平均58分鐘后警察才能做出回應，是美國平均時間的5倍，在全美大城市中，底特律犯罪率最高，只有不到一成的犯罪案件得到解決。當局承認，在過去12個月里，至少發現了十幾具被人拋尸的遺體?！澳憧梢蚤_槍打死一個人，棄尸野外，警察也抓不到你?！本偌s翰·加納在紀錄片中說道。

迫于財政壓力，底特律甚至宣布在一個月內關閉23所公立學校，同時裁掉600多名教師，有7500名兒童將因此失學。然而這座城市的市長也愛莫能助?！笆虚L戴夫·賓是我們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所見到的最悲情的人物，他擁有世界上最爛的工作，沒人對他心存感激，這個可憐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繼續在這種狀態下生活下去的。”海迪·尤因說。

市長：堅守

戴夫·賓一直視底特律為自己的福地。在他的那張大大的桃木辦公桌后的墻面上，掛著其引以為豪的職業縮影——一個是鑲在畫框里的21號底特律活塞隊隊服，一個是西裝革履的賓與為他頒獎的美國總統里根和老布什握手。

47年前，賓在NBA籃球聯盟選秀大會上榮登“榜眼”，被底特律活塞隊一眼相中，從此這個出色的控球后衛成為球隊當仁不讓的靈魂，1996年入選為NBA籃球聯盟50大巨星。

退役后，他轉戰商場，于1980年創辦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賓氏鋼鐵集團，在最初的六個月里賠光了所有的錢，但他憑借在籃球場上的那股拼勁，努力幫助企業由制造向中間商轉型，在1984年觸底反彈，他本人也榮獲由里根總統頒發的“全美小型企業最佳企業家獎”，并于10年后盈利6，000萬美元，成為美國第十大鋼鐵企業。

作為籃球明星和成功的商人，賓本可過著舒適的生活。但在底特律生活了40多年的他，看著培養其成才的城市一步步衰敗，心中無限傷感。于是，他在2008年做出一個瘋狂的決定——競選底特律市市長。他說：“我命中注定屬于這里，我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我想要成為這座城市改革和復興的一分子。”他賣掉了旗下一家公司，把其他企業事務交給女兒們經營，自己一心一意從政。

對賓的決定，他的妻子和3個女兒都不贊同。2009年5月11日，65歲的賓正式宣布出任底特律市長，那時底特律在全美犯罪率第一、失業率第二，是個名副其實的“爛攤子”。

今年1月9日，賓公布了一份長達349頁的重振底特律計劃，他雄心勃勃，但盤根錯節的利益群體，頑固地阻礙著他改革的努力。作為球員，他是曾為隊友創造得分機會的進攻組織者；作為商人，他的企業養活了很多當地人；作為市長，他卻并非那個可以挽救底特律的人。3月1日，密歇根州州長里克·斯奈德說：“底特律等不得了。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忽略了底特律所面臨的財務困難。我現在要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通過破產成功重組是唯一可行的途徑，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底特律在未來履行其職責。”2000年之后，底特律人口下降了26%。官方統計的失業率為18.6%，該市16歲及以上的市民不到半數在工作，人均收入僅為每年15，261美元，這意味著政府稅收不可能多。

2013年第一季度，底特律有40%的路燈和三分之一的救護車失靈，約有7.8萬處房屋被遺棄，在底特律，報警后平均58分鐘警察才能做出回應，是美國平均時間的5倍，他已成為“美國最危險的城市之一”。

現在，他又成為美國最大宗城市破產案的主角。

賓并不想走上申請破產這條路，但為了減輕債務負擔，不得已而為之。他在新聞發布會上說：“申請破產會讓市民的生活好起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新起點。”

新底特律一族：賭明天

如同其他許多底特律人一樣，馬克·西瓦克正為底特律的現狀悶悶不樂。城區大部分房屋入住率最近直線下滑，已跌破40%，超10萬套空置房年久失修，已經無法重新修復。當地居民們對此忿忿不平。而西瓦克早已開始了自己的計劃，他在去年提出將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些無人居住的地區所形成的荒涼景觀，將這片區域打造成一個巨大的“Z世界”僵尸主題公園。

來到該主題公園，游客仿佛置身于電子游戲《生化危機》中的一個場景，西瓦克戲稱世界各地的游客和當地居民在這里將身臨其境地體驗前所未有的恐怖經歷：“大街上，人們被成群的僵尸追逐，四處躲藏，試圖在這塊世界末日之地上建立自己的生存空間，竭盡全力獲得哪怕是一絲的生存希望。其實，西瓦克的想法有著更深層次的考量，他希望通過興建主題公園來帶動復興底特律社區的經濟活力，并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僵尸公園”只是一個噱頭，看似是利用負面的情況，實則達到正面的效果。報道稱，雖然目前還缺少約15萬美元的資金，不過已經有不少底特律市民躍躍欲試，打算加入該項目的投資之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對底特律絕望。在密歇根州政府工作的布萊恩·康納斯3年前搬到了底特律鬧市區居住，最近出現了像他這樣受過良好教育、收入較高的人搬到城里成為“新底特律一族”，“我要留在這里，我賭這個城市的未來?！笨导{斯說道。

根據地產研究公司First American CoreLogic的數據顯示，今年7月底特律房屋的售價中值僅是可憐的7，100美元，而3年前則是7.3萬美元。房地產市場的徹底崩潰，斷了底特律市政府的財路，因為房產稅是美國地方政府的主要財源。

很多房地產投機商都趁房價見底時狠狠撈了一筆，茉莉的話便是佐證，她說：“5年前45萬美元的房子，現僅需2，300美元?！蹦壳八操I了363處房產，最大一筆開支也只花了12，000美元購得曾價值170萬美元的房產；最小一套房子只花了500美元，比一雙高檔皮鞋還便宜。未來幾年，她打算花錢把這些房子修葺好，然后出租。

破產還是不破產，這是個問題？

當城市負債出現大于城市資產的時候，就會出現地方債務危機，當該市無法償付這些負債時，就只能選擇破產來尋求保護。底特律欠債高達185億美元?？紤]到日益惡化的經濟狀況，不可能償還這筆天文數字，于是申請破產。

美國的市、縣級政府擁有獨立財權，其運營很像一個公司，破產屢見不鮮，自1981年以來，美國共有40余起地方政府宣布破產的案件。據美國法院網站顯示，美國《破產法》第九章專門規范市、縣級政府的破產保護申請。在破產保護狀態下，市政當局可以制定一個調整債務的方案，并就這個方案進行磋商。除非獲得州許可，否則市政當局不能申請這一破產保護。

地方政府申請破產，只是標志著該地方政府將失去清償債務的能力，并不意味著政府職能的破產。城市破產后政府照常存在，官員負責日常運營，但財務決策將被法官接管，必須采取一系列的措施使地方財政重回正軌，而采取的措施通常就是一些緊縮手段，包括加稅、裁減政府公務員、減少公共支出等。底特律破產獲得批準后，很有可能采取上述措施，并給底特律民眾帶來諸多不便。

作為應急管理專家，凱文·奧爾在接受路透社采訪時說，我希望城市快點兒恢復金融正常，他還說，他不認為會馬上破產。“我的應急管理人的合同是12至16個月，希望這項工作可以快點兒完成，我會在這里盡努力履行承諾?！眾W爾說，“希望破產不會出現。”白宮方面表示，總統奧巴馬也正密切關注底特律申請破產保護事件的進展。

有專家則認為底特律面臨的挑戰是長期的，它的問題是結構性的，不僅僅是政府管理不當。底特律城市面積近200平方千米，政府財力已經無法維護這么大的城市，而是要把資源集中起來使用，重新規劃一個小一點的城市，選定幾個目標區域，提供高質量的公共服務，形成就業中心，吸引更多的人來工作、居住。

底特律的崛起用了50年，衰落也用了50年，下一個50年是興是衰仍是懸念。然而，在紀錄片《底特律的崩潰》的結尾，導演留下一個巨大的伏筆——已死的汽車之城的街頭上出現了中國汽車制造商比亞迪汽車的身影，底特律多舛的命運是否也將是美國許多城市未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