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最易淪為“大悶片”的一類電影:角色個個話癆,一鏡到底的場景窒悶綿長,情節似死水微瀾,結尾還語焉不詳。但導演阿巴斯攜《如沐愛河》在戛納展映,長達十分鐘的掌聲,又著實對得起新浪潮人物戈達爾的革命性宣言:電影起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大師不屑用狗血淋漓的戲肉、特效披掛的外衣去填充電影的光怪陸離。一幕幕連幀的日常看似跳脫了劇本,偏離上帝視角而又臻于化境之間,文火“悶燒”,考驗著觀眾的耐性。有心人自能品出高湯般的妙好:清透而味濃。
電影充滿文學氣質和哲學意味,就像一本小說撕掉的幾張書頁,因為是情節的斷章和佚失的字文,使得氣氛和意境超越了對故事完整性的追求。阿巴斯的斗室狂想一如既往:車座、書房、窗框……空間的局促濃縮了氛圍的密度,作為關系的人物黏粘性因之更稠,暗涌更急迫,人性凸顯更鋒利。援交大學生小葉、召喚援交的耄耋作家、多疑粗暴的男友、有窺視癖的鄰居,以及由他們折射出的社會百態:東(京)漂族、空巢老人、都市心理病、階層差異、忘年情感、隱私侵犯等等,放進沉靜如水的鏡頭里被稀釋了銳氣,存在感妥帖得很。
另一個在空間上頗具趣味的地方是導演對空間的割離。比如作家準備了豐盛的家宴執意要款待小葉,但她卻因疲累(或職業操守)執意鉆進被窩躺著。對話的推搡中,鏡頭一直對準老人,只能通過作家為介質去揣摩另一邊的狀況。比如小葉在出租車里聽著祖母的語音留言,觀眾沒有親眼見到祖母如何在火車站苦等孫女十多小時,但語音的“流水賬”已是全片最顯著的催淚點。而在雙邊維度上,小葉讓司機繞著火車站轉了兩圈,看見了祖母,卻沒有下車。還有神經質的女鄰居,頭卡在半開的窗口,以偷窺的怪異視角,絮叨出老人鶴發雞皮、肚腩高聳之前的人生。觀眾從上帝視角被拽下,直至深刻的孤獨感浸沒我們,像掉進游泳池的底部,岸上傳來情節的只言片語,愈加襯托耳畔的清寂。
電影是現實生活的切片,質地的真實撫摸,一大半借助了觀眾的想象。我們的信息不再局限于填鴨式的施予,而是發乎自身的探索。從酒吧的嘩雜中了解角色身份,從拎不清重點的對話中覺知人物性格,從答錄機、電話音、短信等大量畫外音中推知情節的進程和“山雨欲來”的預兆,自覺不自覺地貫徹了阿巴斯的言論:“對電影應該具有和人生一樣的探索精神。如果你好奇,絕對會找到足夠的信息”—這種參與感,比起3D畫面伸出劈頭蓋臉的觸須,或者轟然聲效引起的座椅共振,也許更淪浹肌髓。
伊朗導演的電影沒有水土不服,仿佛又帶我們回到了《迷失東京》里的迷城。這里飄蕩著曖昧、矛盾的氣息,是靈與欲的結界。任何模糊的界限在此安之若素。人物身份的變化,造成情感類型的無固定性。女孩的起始身份是援交女,欲望的載體。她側身露出發髻模仿名畫,又染上繆斯的光輝。她與作家女兒眉眼相似,又成了親情的寄托。遇見女孩的男友后,老人謊稱是她的祖父,關系又成了祖孫。生命的流動環環相扣,衍生了奇妙的體驗:謊言說著說著,連自己都信以為真。女孩的“租賃期”雖過,作家仍救她出困境。至此,情感的游移、交融的真假、飄忽的情緣,都歸定于阿巴斯身兼詩人的詩性:玫瑰即使不稱為玫瑰依然散發芬芳,情即使非愛非親非友冠以前綴,也是羈絆。
如果在電影中能實現莊周夢蝶的鏡像關系,阿巴斯大概是最能接近這種意想的導演。影片在主題、情感、價值和觀念上都沒有明確的指向性,因此包羅萬象—真實的生活從來都是應情應景,而非有理有據、有始有終的。結尾處,老人慌不擇路地走到窗邊,單邊聲音(而非雙邊影像)傳達了男友的暴行,影片戛然而止,黑幕、滾屏,成就了最具戲劇性的一幕:戲弄的戲,弄人的弄。
在 “啊”的一聲驚叫中,余味久久縈回—看,我們又被阿巴斯拽進了電影,并在不短的時間內都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