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兩個作家,對讀者產生過偶像崇拜效應,讓讀者會覺得很想見到他,是誰呢?是魯迅、張愛玲,現在有了第三個,就是木心。木心的作品被翻譯成英語,作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范本讀物,因此成為與福克納、海明威等人的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的唯一中國作家,但在國內讀者的眼里,他卻是一位“陌生人”!
木心在文學上成就最大的,恐怕最多讀者知道的,是他寫了很多散文,寫了很多箴言般的、格言般的一些句子,某個程度上你可以說,我自己有時候會拿他比賦為法國的蒙田,當然我們知道當年法國蒙田寫作的時候用的文字是怎么樣的一種文字。但是我形容他像蒙田這是因為他寫的散文,真的就是蒙田意義上的“我說”,一個題目一個概念,各種疑問探索式的寫作,但是他除了這些寫作之外,也嘗試過不同的文體,詩也是一大宗,此外還有小說。
他的小說寫得卻像散文,或者說有的時候反過來,他的散文寫得像小說,也就是說散文里面看得出明顯虛構的東西,而小說里面的敘事慢慢平緩下來,不追求情節上的高低起伏,而變成淡淡散散的,像散文般的格局鋪展開去,敷衍開去了。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小說寫法呢?他在一個訪問里面曾經解釋過,他說他要寫的是一種,你可以說他的小說,是一種敘事性散文,他說長篇小說我另有定義,我的那些短篇小說,都是敘事性散文,就像音樂上的敘事曲,哈代曾說,多記印象少發主見,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想起這句話,凡記印象的當時和事后都很安逸,發了主見轉身變由回憶,追思起來信信不解,現在我用的方法是以印象表成主見。
什么叫做以印象表成主見?我覺得最好的一個例子或者我自己比較喜歡的一個例子,就是他這本書《溫莎墓園日記》里面同名的小說《溫莎墓園日記》,這篇小說很奇怪,一開頭你就覺得敘事者的我好像不太明顯,或者那個我更像是散文敘事的我,一開始就講一個墓園,這個墓園的狀況是怎么樣的,說著說著,就慢慢地開始引入,你開始覺得像小說了,因為敘事者會用括號提醒自己說,這些部分我要寫給誰看。
更怪的是他寫墓園的時候,寫墓園上有黑巖,有塊黑石頭,根本都沒提自己,后來已經坐在這個黑石頭上,直接寫黑石頭,寫著寫著就轉到,好像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人,或者他用非常省略的筆法,把那個坐在石頭上的人,他的身體狀態給寫了進去,然后又進入了一種,像我剛才講的蒙田散文式的探索性散文寫法。
在他的散文里面,有很常見的一種關于人生,或者是關于文學,讓人覺得很驚訝的見識,比如說這里面講到,溫莎公爵所謂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被大家傳頌,是為什么呢?大家為什么那么喜歡呢,他講到這分明是最通俗的、無情濫情的一百年,所以驀然追溯溫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往事,古典的愛情使現代眾生大感迷惑,宛如時光倒流,流的彼此渲染黯然。
他說,不只是男或女,在世上第一次對自己鐘情以久的人說我愛你,再推演必有人作為世上第一個第一次以筆畫構成愛字,在其前加我其后加你,這樣第一次聽到我愛你聲音,和第一次看到我愛你文字,必會極度震撼狂喜,因為從來沒有想到心中的情可以化為聲音變作字。但是之后呢,我們就用的非常熟濫,乃至于真有愛情出現的時候,我們都要問它,是真的嗎?
竇文濤
木心作品追求語言永恒
我覺得他這個人特別,你像我們交往這個朋友當中,過去是魏晉南北朝的時候有一種氣氛,就是你這個人會聊天,或者說能給大家一啟發,或者你聊天聊得最好,慢慢地你就有凝聚力,或者你學問大,讓我們佩服,于是大家有意無意地向你靠攏,愛跟你聊天,到最后簡直發生了一種就說你給我們上個課吧。
你再看陳丹青的五個筆記本,這個是木心的遺物,你看這個老紳士,看這個遺物我想起在臺北的胡適,看到胡適的那些遺物,一看就像個老紳士的派頭,而且現在這幾個筆記本整理出來的文學回憶錄,看到這個文學回憶錄之后,就是所謂給他們講課的這個記錄以后,其實比木心出的那幾本集子更容易讓大家了解木心,而且也更容易讓大家能夠約略懂得陳丹青為什么對木心有那么深的感情,像許老師說因為他的推薦,現在木心在學術界也成了一個議論的話題是嗎?
我覺得他的文字里有一種語境,說他對人起什么作用?我們也不是專業搞文學的,你看我經常說為什么一幫五、六十歲的老男人湊到一起喜歡談政治,喜歡談高層政局變化,實際上什么屁用不頂,但是我有時候覺得這是不是他們的一種智力游戲,他們談這個的時候過癮。
你看,我覺得他這些地方看到你跟他有相同之處,有影響,文氣相通。你看木心跟他們聊天的一些話我都有感觸,我都做摘錄,他說我愛兵法,但是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是家敗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他就說這個只要通文學不失為一個成功,清通之后,就說藝術家圓通之后可以非常通了。
許子東
木心有陳丹青這批學生是彼此的幸運
你看完他的書,別的不說,你可以不同意他或者對他的那些比喻覺得很妙,或者你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至少得佩服以他這輩人來他這個閱讀量不得了,看的書之多。還有一點我特別想說,我想他們兩個人其實是互相都是幸運的,木心有他們這批學生,特別是有陳丹青今天這樣在幫他這樣推薦,這個是幸運的,那陳丹青一樣,有這樣的一個老師在30歲的時候有這么一個老師來跟他講這么多東西幸運的,其實我們不用羨慕他們,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老師,都有過這樣的情況,問題是你認不認識,問題是學術界現在有很多的。
有一段他講他牢里的話,我印象很深,他說他坐牢的時候看到五、六十個男人一起睡著了,他說我想這個時候他們都自由的。但是早上起來他們又都在牢中,你知道這段話使我想到了魯迅非常有名的黑屋子的比方,說中國人在黑屋子里睡的很好,你給他們開個窗又不能讓他們出去,那不是白白叫他們痛苦嘛,魯迅是把醒比作覺醒,把睡著比作愚昧,當然魯迅那個態度很矛盾,但至少是愚昧,在這個地方木心的俏皮的說法卻有哲理的深度。
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是差不多中國最好的,這學問也是非常好的,我想他們爭論的時候我還沒好好讀過他的作品,我其實現在也沒有好好讀,但是從看他這個回憶錄,我覺得這可能有很多愿意,其中一個原因北方的學者強調凝重,那南方的學者靈動,你看現在喜歡他的都是幾個上海作家,陳村都非常喜歡,包括丹青,就這個海派跟京派的這個趣味上也有一點的關系。
陳丹青
慶幸認識木心
我和木心都在1982年出國。我是年初,他是夏天,然后我們在一個地鐵上遇到了,跟他在一塊有個我認識的上海畫家,就說這里又來了一位上海來的,就那么握握手,當時他55、56歲,比我現在還年輕,我30出頭這樣子,但是后來并沒有來往,到了1983年初我忽然看到當地的華僑日報上開始發表他的小說和散文,看了兩篇,我就立刻打電話給他,我很驚訝就有人是這么在寫作,你想當時中國的新文學剛剛開始,也是1982、1983年就新作家都出來,就我同輩的那個,我一看哎呦,有這樣的人在寫,打電話給他,然后他當然蠻高興,他就過來,就跟我聊天,從此幾乎每天見面,一天到晚閑聊,因為大家都沒事,一天到晚閑聊,我最不明白的就是他把我當成好像跟他程度一樣的,他不管,他不管你懂不懂,或者你讀沒讀過,他就開始聊,后來我想其實他又有個人聽他講,我根本不是他對手,就聊,聊得久了我就慢慢地帶其他人去。
在教學上他是打混了聊的,比方說他教到這個文藝復興的時候,他說這個神曲其實是一個立體的離騷,離騷是個平面的神曲,他會這樣說,全書到處都是這樣,然后就剛才說的卡夫卡,卡夫卡又是個肺癆又命苦,又喜歡說稿子,他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他。就是他跳來跳去講的,可是你沒想到事情可以這么講,文學可以這么講,作者可以這么講,你以為他是聊天,其實他后面還是有個脈絡在那里,比方說我覺得他這件作品要比那件作品要好,他馬上就止住,他說不可以這樣比,他說不要說舅舅的胡子比爸爸長,這樣給比慣了,他意思就說就用咱們現在的話說就還是尊重一個嚴格的學術線。
我現在接觸很多大學畢業的人,他在當記者或者當藝術家,年齡已經不小了,可是在我看來還是年輕人,就是他們沒有好的長輩我發現,他們老是很茫然,除了一個生存競爭之外,凡是敏感一點的人,有點志向的人他真的會很茫然,這個時候我會很慶幸,當時我們居然碰到木心這么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