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是當代基本問題之一,用一些論者的話來說,“發展”構成每個國家不可剝奪的權利和我們這個時代的主題。半個多世紀以來,國際學術界關于發展問題的著述多不勝數,新論迭出,觀點多樣,學派林立,從“新發展哲學”到“依附論”,從“自力更生”理論到“另一種發展”,各辟蹊徑,爭論不斷。同時,隨著國際形勢和時局的演變,作為全球模式的發展戰略和目標也不斷更新,全球或地區一次又一次峰會的決議和宣言,聯合國等國際機構主持和組織的一份又一份發展報告,從一九五一年的《欠發達國家經濟發展應采取的措施》到世紀之交的《千年發展宣言》,發明了諸多界定發展的形容詞,如“真正的發展”、“良性的發展”等等,蔚為大觀。
不言而喻,對于上述主流觀點持懷疑、保留和批判態度的也大有人在。在對于發展的批判論說中,吉爾伯·李斯特的《發展的迷思——一個西方信仰的歷史》一書以其文筆之犀利和論說之系統引人矚目。作為設在日內瓦的發展研究學院的名譽教授和歐洲—第三世界中心的前負責人,李斯特強調必須從“發展”理念形成的源頭和演變過程本身,來揭示其實質。在他看來,借用自生物學的“發育”或“成長”一詞的發展,作為西方的一個信仰源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等哲人的歷史觀,經過中世紀和近代歷史進程中的種種“變形”,特別是進化論的點化,如同進步理念一樣形成一種自然觀、社會觀和“天然”信念。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世人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現實與希望漸行漸遠。聯合國等國際組織提出并推行的一系列發展計劃即使不能說是失敗,也是乏善可陳的,其名稱和主題一次又一次地變換即是證明。國家之間和每個國家內部的貧富差距非但沒有縮小,反而愈益擴大。生態危機、能源危機、氣候危機、金融危機接踵而至,波及全球,欠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受害尤甚。其原因究竟何在?李斯特在書中剴切地指出,毋庸置疑,近兩個世紀以來,人們享有的整個福利獲得了驚人的增加。技術的進步使得人類的生存變得比較容易,生活的希望總的說來極大地加強。然而,居于“發展”體系核心的依然是老一套的過時觀念,即“發展”能夠借助被認為是無限的經濟增長而惠及全球,這不是一種選擇,而是必然,特別是對于比較“發達的”國家而言,盡管事實說明這是一個不可實現的目標。事實上,兩個世紀以來所發生的一切表明,西方發達國家也是依靠變賣“家底”,也就是說依靠揮霍由不可再生資源構成的人類共同的“自然資本”來保障其生活的優裕地位的。與一般接受的觀念相悖,西方的“發展”處方最簡單不過:無節制地增加能耗量,其中尤以消耗煤炭、石油、天然氣、鈾的“內燃機”的發明為最,由此著手,可以加速漁業、農業和礦業等其他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供壟斷能源的國家漁利。誠然,凡此種種還取決于投入研究的資金、新技術的發明、教育水平的提高等諸多因素,但促使經濟增長成為可能的最基本的因素是能源供給的能力,而不是相反。否則,如何解釋與控制能源相關的種種沖突乃至戰爭?今天,全球20%的人消費了我們這個星球的80%的資源,而且為了維持體系的運轉不得不進一步刺激經濟增長,再動員至少四倍于此的額外資源。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環境負擔不了這樣的重荷。但經濟增長的需要掩蓋了一切,無論是熵的增大、自由能量向受限能量的轉化、不可再生資源趨于枯竭,或者大氣和水的污染、溫室效應等嚴重問題的解決,大多停留在一紙空文或者口水戰上。為了維持當前體系的運轉和生存,“發展”的信仰需要人人都能看得見的征象,而經濟“奇跡”和技術“突破”圓滿地發揮了這樣的效應。然而,大自然的“報復”是無情的,實情隱藏在沒有立刻顯現的陰影背后,生物多樣性的銳減、氣候的劇變、放射性的惡果嚴重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因此,一方面是宣稱“發展即是生命”并以平衡為基礎的發展經濟學的機械論范式,另一方面是一系列不可逆轉的現象所顯示出的日益加劇的不平衡和災難的緊迫性,兩者之間的矛盾越來越突出和不可調和。主流政治經濟學理論竭力淡化現實,而只展望未來的進步,可謂身在俗世,神往仙山。同時,這種理論沒有能力嚴肅預測未來幾代人的“市場需求”,只能通過即時的線性認識來描繪業績。人們一味宣稱相信“歷史的意義”,到頭來卻只能抹殺歷史。
這種惡性循環的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以逐利為宗旨的市場機制。李斯特認為,實質上,經濟增長的需要就是市場的需要和追逐利潤的需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一場來勢洶涌的全球化運動更促使國家調控經濟特別是金融市場,建立再分配機制的一切行動歸于失敗。市場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強勢地主導一切,而其唯一目標就是經濟增長。但是在渴望從市場的擴大中獲取巨大利潤的人與從中除了枷鎖沒有任何東西將失去的人之間,天平是不平衡的。隨著把世界割裂為兩個部分的這道鴻溝的日益加深,不僅是有錢人可以盡情消費,而且將迫使受排斥的人們在必然與今天主流相悖的基礎上重新團結起來。試問在這種情況下,今天占統治地位的體系能否繼續背離大多數人而安然若素?因此,李斯特斷言今天的主流經濟學已經不能適應時代需要,成為一個趨于枯竭的過時范式。在近幾十年的進程中,既然一切“發展”政策造成了物質和文化上的弱肉強食,巧取豪奪,那么走這條路是徒勞的,其結果只能是貧困和不平等的加劇。“發展”猶如一顆隕落的星星,人們依然感覺到它的余輝,盡管它早就已經熄滅。“后發展”時代正在來臨。這并非危言聳聽。在李斯特看來,“后發展”觀念支持者們的批判矛頭針對的是作為西方信仰的“發展”觀,因為它是一種迷思,一種意識形態,一種世界未來觀,一種表述模式,或者說是決定著世界全盤市場化實踐的話語形態。關鍵問題不在于這個或那個“發展計劃”的成敗,而在于如何確立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一切居民及其后代平等地和諧共處的全球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斯特的書不僅為讀者提供了回顧“發展”歷史的充實依據和參照,而且激發我們用社會批判的利器進行反思,走出盲信的迷津。這也許是“后發展”新時代的呼喊,盡管還很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