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前言中,開門見山地針對法國大革命提出了自己的兩大追問:一是“為什么大革命會如此突然地發生在法國而不在他處(當時幾乎沒有人預料到),且舊君主制又如此徹底而迅速地垮臺”;二是“為什么法國大革命的目標是要打破舊的君主專制,與過去傳統一刀兩斷,從而建立一個真正平等、自由的新制度,最終卻迎來了一個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強大、更為專制的政府”。現在我們看到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實際上只是托克維爾打算撰寫的第一部,重點論述的是第一個問題,即大革命產生原因和大革命性質的分析,主要針對革命發生(一七八九年)前的情況展開討論。他原本打算在第二部著作里重點分析革命后法國社會的演變并推測它的未來,從而回答第二個問題。但如同他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前言中所說:“第二部著作有一部分已寫出了草稿,但尚不成熟,不能公之于世。我能否有精力完成它?誰能說得準呢?個人的命運較之民族的命運更為晦暗叵測。”托克維爾在此又一次展現了他準確的預見性,事實也正如此,兩年多后他因病而逝,未盡的書稿給后人留下了更多的嘆惜和遺憾。
然而如果我們細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就會發現托克維爾事實上已經在書中間接地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他在討論法國大革命為什么會發生時,給出的答案已經預示了為什么革命后的法國反而會迎來一個更專制的國家,這里的核心就在于法國“中央集權制”的發展。在托克維爾那里,中央集權制既是導致法國發生大革命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革命后法國會回到更為強大且更為專制政府的根本原因之一。為了更好地理解托克維爾這一重要判斷,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大革命發生前歐洲(包括法國)傳統封建社會的狀況。簡要言之,歐洲傳統的封建社會是一個以等級君主制為特點的分權化多元社會。這些分權化的特征包括:一、地方自治傳統,即君主對所屬諸侯、諸侯對從屬他的小諸侯和騎士相互之間有著比較明確的權利義務關系,君主和“自主的”貴族階級分享統治權;二、教會傳統,即在世俗政治權威之外,基督教會自成一體,既壟斷了信仰的問題,又負責教育和學術的傳承,同時與王權相互依靠和斗爭,通過領地、什一稅等制度安排內嵌到現實政治權力中,成為另一政治權威;三、司法傳統,鑒于羅馬法傳統的延續和發展,使得歐洲社會的統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行政權和司法權的分離;四、城市自治傳統,歐洲的許多城市秉持了古希臘羅馬城邦自治的精神和傳統,通過贖買的方式而在不同程度上擺脫了封建主和王朝控制而成為城市居民的自治共同體。凡此種種,這樣一個分權化社會,有其缺點,也有其優點。它等級分明、貧富懸殊,存在著巨大的不平等,但各階層之間又能夠各安天命、各守本分、各司其職。這種統治方式下的國家(或君主)常常是軟弱無力的,但社會卻不乏自由。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十分低下,普通民眾常常食不果腹,但社會總體仍是富有彈性和穩定的。由此,托克維爾曾感嘆“當王權在貴族階級的支持下平安無事地統治歐洲各國時,人們在不幸之中還享到一些我們這一代人恐怕難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他也斷言歐洲傳統封建社會“雖有不平等和苦難,但人們的心靈并未墮落”,“這樣組織起來的社會,可能有其穩定性和強大性,尤其可能有其光榮之處”。
然而,伴隨著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伴隨著科學革命、地理大發現和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伴隨著民族意識的形成和民族國家的興起,歐洲傳統的封建統治逐漸土崩瓦解、到處陷于崩潰,而身份平等驅動下的民主政治制度已然勢不可擋。托克維爾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來論述法國大革命是怎樣發生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總體上就是圍繞著法國如何從“傳統的分權化封建社會”一步步變為“一元化的中央集權制社會”來加以展開的。首先,在意識形態層面,宗教作為政治權力的一部分,受到削弱和擯棄。非宗教傾向在十八世紀的法國人身上成為普遍占上風的激情,“改造社會,使人類新生”成為大革命中法國人的新信仰,國家主義的思想逐漸興起。文人成為首要政治家,“應該用簡單而基本的、從理性與自然法汲取的法則來取代統治當代社會的復雜的傳統習慣”的文學政治占據了主導。其次,貴族被褫奪了地方上的統治權,政府官員(總督、總督代理等)取代貴族進行地方上的管理,貴族成為只享有免稅權的第一居民,貴族階層墮落為只牢牢抓住經濟特權不放,再也無力承擔起應有的政治重任而被邊緣化,原有貴族統治下的地方自治遂告終結。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漸漸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距巴黎最遠的農村教區要想修補被風刮壞的教堂房頂,也必須獲得來自巴黎的御前會議的裁決。再次,王權通過御前會議、設立特別法庭的方法來影響和操控司法體系,“凡是涉及公共利益或因解釋政府法令引起的爭訟,均屬于特別法庭的管轄范圍,普通法庭只能宣判涉及私人利益的案子”,“任何政府官員,未經事先批準,不得由普通法庭起訴”。政府不斷介入司法的天然領域,從而保護各級的政府官員,“不僅涉及要員,而且涉及芝麻小官,只要與政府有一絲一縷的關系便可以政府之外天不怕地不怕”。第四,國王通過賣官鬻爵(在各城市向某些居民出售永久統治他人的權力)的方式逐漸限制了城市的自由。法國各城市的政府到處蛻化為小寡頭政治,而要改變這一弊病,只有使地方權力越來越隸屬于中央政府。中央政府逐漸控制了城市的一切事物,無論巨細,所有事務都須征詢政府主管(總督)的意見,甚至包括公眾喜慶活動中下令點燃燈火。與此同時,巴黎在中央集權制下吸取全國的精華,迅速極度膨脹,成為法國本身。而其他地方省份則自治權力不斷消失,難有活力,萎靡不振。
由此到了大革命前,以國王為核心的御前會議已領導著國家的幾乎一切事物,一個大臣(總監)具體操辦各種事項,各省由一個官員(總督)來領導一切大小事務,等王權逐漸將傳統社會中分散在貴族、教會、法庭、城市、行會等各種各樣的權力都收歸到中央,一個龐然大物般的中央集權制便顯露身姿、屹然而立。與這個巨獸般中央集權所對應,傳統社會則漸漸演變成一盤散沙、原子化的社會。“人們相互之間再沒有種姓、階級、行會、家庭的任何聯系,變得彼此最為相似,然而這些如此相似的人比以往更加分割成一個個陌生的小團體,彼此漠不關心,一心關注的只是自己的個人利益……不惜一切代價發財致富的欲望、對商業的嗜好、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為最普遍的感情。而這樣的感情很快會使整個民族萎靡墮落。”
在托克維爾看來,大革命前業已形成的法國中央集權制度,既是專制的又是軟弱的。表面上整個社會權力的根本來源只有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制定各種各樣的規則、發布各種各樣的命令,中央政府的權威和命令是至高無上、不可抗拒的。然而在現實中,再精明強干的中央政府也不可能做到洞悉一切、指導一切。中央政府的規則和命令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常常走樣、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舊制度原形畢露;條規強硬嚴峻,實行起來軟弱松怠;這就是它的特點。”與此同時,這個中央集權制度既是強大的又是脆弱的,一方面中央政府可以將觸角伸向社會任何領域,能夠調動一切資源,政府力量不斷增強,道路交通、公共服務、慈善公益等政府事業大力推進。正是有了非常強大但又實行開明專制、到處維持秩序的中央政府的推動,在大革命之前,事實上法蘭西開始富裕和全面發展起來。另一方面,當中央集權制度拆除傳統社會中各種各樣的自治團隊和組織、完全收繳了他們的權力后,便需要獨自面對一個原子化的社會。整個社會治理在實現了一元化集權的同時,也逐漸失去彈性和慢慢僵化。社會中的任何抱怨、任何動蕩都會最終指向中央政府,引起中央政府的恐慌。中央集權懼怕社會中任何自治團體的建立,也懼怕任何與其分權的行為。“這個政府是如此地富于侵奪性和專制特征,但一當它遇到最微小的反抗,它便不知所措,最輕微的批評也會使它惶惶不安,簡直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于是,這樣一個既專制又軟弱、既強大又脆弱的中央集權體制,就像用沙子堆成的巨大金字塔,看起來龐然巍峨、不可一世,但一有風吹草動,就可能轟然倒塌。這就是大革命會在法國突然爆發,而舊君主體制卻一下子土崩瓦解的根本原因。而如果法國人民依舊沒有認識到中央集權制的教訓和危害,反而試圖通過大革命的方式來重新建立一個更加平等的人間烏托邦,那么他們必然會再次擁抱中央集權制度,最終則只能迎來一個更強大和更專制的政府,這也正是托克維爾在這本書里所試圖告訴我們的關于法國“舊制度和大革命”的真正道理。
但是,如果我們要片面地理解為托克維爾就是要譴責法國的“中央集權制”,認為“一切都是中央集權制的錯”,又過于簡單化了托克維爾那復雜、微妙而又深刻的思想。如前所述,托克維爾的真正高明之處是他既認識到了現代社會來臨那不可阻擋的種種趨勢和變化,又預計了這種變化和趨勢可能產生的問題。類似于對民主政治的態度,托克維爾同樣意識到在現代社會中“中央集權制”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并不對“中央集權制”一味進行譴責。他指出,在一個身份日趨平等的社會,“沒有一個歐洲國家的政府不是不僅越來越中央集權,而且越來越管小事情和管得越來越嚴。各國的政府越來越比以前更深入到私人活動領域,越來越直接控制個人的行動而且是控制微不足道的行動”。他說:“我無意譴責這種中央集權,而只是指出這個事實。”事實上,托克維爾甚至聲稱“至于我個人,我絕不能設想一個國家沒有強大的政府集權會生存下去,尤其是會繁榮富強”。他盛贊“英國政府集權達到了它可能達到的最高點,國家就像一個單獨的人在行動,它可以隨意把廣大的群眾鼓動起來,將自己的全部權力集結和投放在它想指向的任何地方”。與英國相對比,由于當時的德意志帝國內“幾個各自為政的部分總是有權利或機會去拒絕同全國最高當局的代表合作,甚至在事關全體公民的利益時也是如此……因為沒有政府集權,德意志帝國從來不能集中全國的力量,從而一向沒有使它的力量產生可能取得的好處”。
一面是中央集權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是大勢所趨;一面是中央集權將可能帶來如前所述的種種嚴重問題,又不能聽之任之,不可不防。托克維爾又是如何來思考并解決上述難題的呢?在這一點上,托克維爾再次展現了他偉大的智慧和洞察力。除了提倡公民的結社自由、公眾政治參與以構建多元化的市民社會以應對社會原子化危機和對抗中央過度集權外,他將中央政府的集權區分為兩種:一種是政府集權(governmental centralization),一種是行政集權(administrative centralization),前者是“諸如全國性法律的制定、本國和外國的關系問題、與全國各地都有利害關系”等事情的領導權的集中。后者是“諸如地方建設事業、國內某一地區所特有”事情的領導權的集中。托克維爾認為第一種中央集權是有益的,是一個強大繁榮的國家所必需的。而第二種中央集權是有害的,是必須制止的。托克維爾在分析美國時認識到,美國的地方是高度自治的,各個地區的本地事務(不涉及全國和其他州的利益)幾乎完全由當地居民說了算;與此同時美國的聯邦政府又是強大有力的,在事關全國性的事務上有著壓倒性的領導權,正是有了強大的聯邦政府才把美國整合成一個真正繁榮富強的國家。托克維爾對于兩種中央集權的區分,真正在理論和現實的層面有助于破解關于“中央集權制”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