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主義視域下的德國三哲

德人克里斯蒂安·格拉夫·封·克羅科夫（Christian Graf von Krockow）著述不多，但《決定——論恩斯特·榮格爾，卡爾·施米特，馬丁·海德格爾》（一九五八）一書，足以讓他青史留名。那時，書名所及三人，尚在人世，大名未成。時至今日，所論之人，雖均已作古，但留下眾多爭議。此書作為一份寶貴的歷史文獻，一九九零年在德再版，足證其學術價值不菲。

克羅科夫此書書名由數個關鍵詞組成。“決定”是此書中心概念，榮格爾、施米特和海德格爾是這個概念下的關照對象。就這三人在中國的聲名而言，順序恰好相反。毋庸置疑，海德格爾最為顯赫。撇開學界大量漢譯及評論不談，他在大眾媒體中也堪稱寵兒。甚至上海的《新民晚報》（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日）也曾刊文《詩意地棲居》，介紹海德格爾如何演繹出以上“哲學命題”。施米特的影響力稍遜，但同樣了得。不說坊間早有其文集多卷問世，還有后續，偶見書肆展放于暢銷書行列、隸屬“文化隨筆系列”的《觀念的水位》（劉瑜著，浙江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一書，收有文章題為《今天您施密特了嗎》，并稱這個德國法學家，是“中國思想界的新款LV包”！受這兩位的盛譽所掩，榮格爾在中國只能叨陪末座。恕筆者孤陋，僅見“同濟·德意志文化叢書”第三輯目錄（載《德意志思想評論》第三卷，同濟大學出版社二零零七年版），列有榮格爾的《論痛苦·關于線》。但譯本似乎至今未出，遑論其他有關評著。但筆者有意譯此書，卻主要因為與榮格爾的緣分。這里不嫌辭費，贅述如下。

事情要回溯到一九九五年三月三十日在德國海德堡的一次親歷。那天，大學廣場上忽然人聲鼎沸，紅旗晃動，警察集結。德人動輒游行示威，不足為怪。這次為何？大學生們當時在抗議大學及市政府聯合慶祝一位作家的百年大壽。壽星即恩斯特·榮格爾。他一八九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生于海德堡，“一戰”中負傷十四次后，胸掛普魯士政府頒發的金質戰爭功勛章，榮歸故里。“二戰”中再次入伍，任德軍巴黎指揮部上尉。但行伍非其一生主線。他從一九二零年起發表作品，以后著述不斷，是德國文苑中握筆最久之人。有人對這樣一位飽經滄桑、著作等身的老人如此不敬，乃至擾其百歲生日，是為何故？

榮格爾早年代表作是《在鋼鐵暴風雨中》（一九二零），緊接著的《作為內心經歷的戰斗》（一九二二）、《小森林一百二十五號》、《火與血》（一九二五）和《冒險的心》（一九二九）等，均為作家“一戰”經歷的紀實。其主要特征是：面對戰后初年戰與不戰的討論，他對戰爭投下贊成票。他視戰爭為“萬物之父”及生命軸心，在槍炮轟鳴中認定歷史原則，尤其在沖鋒陷陣的士兵身上，看到一代新的社會精華，進而發出對魏瑪共和國進行軍事化革新的要求，以便為新的統治制度掃清“生存空間”。榮格爾的早期作品由此被打上美化戰爭的標記，他本人則被斥為替法西斯主義“總動員”的先鋒。其結果是，早在“二戰”后初年，就有人以“榮格爾事件”為題，清理他同納粹思想的關系。

所謂“榮格爾事件”中另一部作品是他的文化理論性論著《工人》（一九三二）。書中的工人與社會階層無關，是榮格爾繼士兵后推出的又一改變社會的人物形象。此書的宗旨是，用具有“英雄現實主義”精神的工人，取代受縛于道德主義的市民，用工作計劃替下市民憲法，用集權代替民主，以適應工業時代的歷史要求。正是這部作品使同樣成為“事件”的海德格爾，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以后多次把它選為自己講課的論題。因為榮格爾以現象學的辨識力，闡明了現代工業社會所展現的“權力意志”這一他也留心的問題。他們的學術及私人聯系持續到“二戰”后。一九四九年，榮格爾以論虛無主義的《越線》（次年發表）一文祝賀已陷四面楚歌的海德格爾花甲大慶。海德格爾投桃報李，一九五五年以《論線》一文，恭喜同樣腹背受敵的榮格爾六十生辰。兩人的這種唱和之所以特別惹眼，是因為他們都涉嫌為法西斯張目而成為“事件”。海德格爾起先對此拒絕解釋。而他死后刊出的、一九六六年與《明鏡》周刊有關于此的談話（載一九七六年第二十三期），被人斥責為“極其狡猾和支吾其詞”，不但未能取得諒解、獲得解脫的初衷，相反愈加引起世人對其人品的懷疑，讓他死后也不得安寧。榮格爾也曾在與《明鏡》周刊（載一九八二年第三十三期）的談話中回顧過去。但他沒像海德格爾那樣，從個人遭遇出發為自己辯白，而是超脫政治和民族的界線，從人性的角度，對法西斯的罪行表示震驚，剛直磊落，令人信服。不過面對記者的提問：“您究竟指責希特勒什么？”他居然回答：“他一九三八年后完全的不公正。對希特勒的蘇臺德政策及合并奧地利，我今天還完全贊同。”榮格爾的坦率讓人吃驚，因為他在半個多世紀后，依然不愿正視那段法西斯霸權主義的擴張史。當采訪觸及猶太人問題時，他還出人意外地強調，由于動用大量運輸工具和部隊，迫害猶太人行動在國家經濟和戰略方面，給第三帝國造成了巨大損失！聯系到“二戰”結束后，榮格爾拒填同盟國占領軍發放的非納粹化調查表（由此足以讓人覘其性格），在不少人眼里，他簡直就是個鐵桿納粹。這也難怪，在他百歲壽誕之際，海德堡“反法西斯行動”等組織四處張榜，要求公眾，“別對榮格爾表示敬意！別對這個戰爭販子和法西斯主義的鋪路人及保守主義革命的代表表示敬意！請參加反法西斯的反集會！”引出前及的示威游行。

又是“戰爭販子”，又是“法西斯主義的鋪路人”，帽子夠大。可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否則德國聯邦總統及總理一行，哪會在三月二十九日頂風冒雪，上門向他道喜？法國總統密特朗，怎愿同一天在《法蘭克福匯報》上親自撰文，替他祝壽？而次日包括伽達默爾在內的學者教授，又怎敢在海德堡濟濟一堂，為他慶壽？

“一戰”爆發時，榮格爾只是個十九歲的中學生。同那個時代不少表現主義作家一樣，他向往社會變革，以打破沉悶的市民生活，哪怕對此需要付出戰爭及生命的代價。這同以后的法西斯主義無多大關系。況且，就是他那本富有爭議的代表作《在鋼鐵暴風雨中》，既渲染了前線士兵的無畏勇敢，又暴露了戰爭的野蠻無情，其對戰爭的立場，很難用“贊成”兩字概括。要不然，法國作家紀德想必不會稱贊，這是他讀過的最杰出的戰爭小說。另外，至少從他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三年寫下、一九四五年發表的《和平》一書起，指責他美化戰爭也已根據不足。而隨著《林間行走》（一九五一）一書的出版，他筆下那咄咄逼人的“士兵”及“工人”，即被孤獨的“林間行走者”代替；他本人則蟄居鄉間，除了繼續寫他那些語言難解的日記散文、哲學散論外，收藏沙漏，整理甲蟲。至于同納粹的關系，當海德格爾向希特勒表示效忠之時，他卻公開拒絕參加納粹藝術科學院。在法國當占領軍軍官時，他還幫助法國猶太人，并在檢查郵政時，壓下了諸如有“領袖（希特勒）該上吊”之類詞句的信件，使一些人免遭迫害。最后于一九四四年，他在一次暗殺希特勒事件（實際與他無關）后，被納粹以“不配當兵”為由，趕出軍隊。由此可見，榮格爾的反對者與贊同者均可列舉一大堆理由。鑒于這種毀譽參半的局面，在那天的慶祝活動中，海德堡大學文學教授基澤爾（Helmut Kiesel）給自己的祝壽報告起了一個不偏不倚的題目：“尋找意義時的道路與歧途”，并以“人們可以小心地向榮格爾學習”為結。或許他發言時也已顧及到自己同事哈特（Dietrich Harth）教授的立場？他在一封公開信中要求以贊成或反對榮格爾的辯論取代這次慶典。

記得那天會盡人散，我漫步走出大學廣場，警車仍在。警察們需要照看的僅剩下廣場邊書店櫥窗中榮格爾的書。因為激進的新斯大林主義大學生組織“拳頭”揚言，榮格爾本人及其“罪惡”的著作統統該被大火燒掉；書店也受到警告，要為膽敢陳列榮格爾的書承擔后果。

彈指間，幾近二十年光陰轉瞬而去。忽見克羅科夫此書，將之前在我眼中主打文學的榮格爾，與哲學家海德格爾和法學家施米特并列一處，討論法哲學或歷史哲學問題，用作者自己的話說，討論“是什么東西形成‘姿態’和德國的素質”。這出人意外，又合乎情理。

就克羅科夫所見，聯系他們的分別是決斷主義統籌下的“戰斗”（kampf）、“決定”（entscheidung）和“斷然”（entschlossenheit）這三個概念。而這三位思想家與此有關的著述和思想，又被放在二十世紀初德國“反市民性”的氛圍中進行論述。榮格爾通過其創作，高揚英雄主義的“戰斗”精神，并在其中認定生命的原則，具有顯豁的涉世傾向；海德格爾的著述雖然盡可能地與現實拉開距離，但在對個人與社會之關系的分析中，比如通過“常人”對個體之約束力的抉發，從哲理上推出進行“自我籌劃”的“斷然”的概念，以阻止個體在現實中的沉淪；而施米特似乎不偏不倚地將政治的本質定義為友敵之分，而這種區分依賴于自主的、破除規范的“決定”，并且導出專政才能勝任政治之本質的結論。克羅科夫由此以主題研究的方式，讓施米特“居中斡旋”，串聯起榮格爾和海德格爾，揭示出他們思想的共同特征。其主要論點是，這些概念，尤其在這三位思想家的早期階段，“與一切實質內容的聯系恰恰又被切斷”，被絕對化后形成決斷主義的思維結構，從而“蘊涵歷史的禍患”。

另外，本書雖然具有清理德國第三帝國之罪惡產生的背景，但對納粹主義思想本身未過多置喙，相反從“自然法”和“歷史主義”的兩極出發，對人類社會發展史、主體性的各種形態展開討論，勾勒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豐富內容，極富思辨挑戰性。

按西方《圣經》故事所言，人的“墮落”或者“罪惡”，源于他獲得決定的自由。由于決定吃智慧果，他被趕出伊甸園，開始“贖罪”之旅。這雖是一個致命的決定，但就現代主體性思想看，擁有決定的自由，恰恰又是人類體現其尊嚴的最寶貴財富，象征著人類歷史的開始。用克羅科夫“前言”中的話說，“因為人之尊嚴所在，正是他能做決定；通過自我決定——或者躲避決定——他承擔起責任”。就西方歷史而言，尤其從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降，人的這種理性及主體性意識不斷增強。人越來越被視為是歷史的產物。“人無自然，而有歷史”，就成了歷史主義的基本論點。

但是，人果真能背離其“自然”或者“本質”的要求，隨時做出“自己的”決定并創造其歷史嗎？記得德國文學史上穩坐二把交椅的席勒，曾有劇本《強盜》（一七八一），講一貴族之家兄弟鬩墻的故事。次子弗朗茨為奪取家產，陷害長子卡爾。其發動惡行的理由是，大自然對他不公：他在毫不知情，即缺少決定權的情況下，由于父母的性欲沖動，作為沒有財產繼承權的次子來到世界。善借文學作哲論的席勒，難道通過劇本人物的這樣一種控訴，旨在揭示自然法的一個隱秘，即個體其實天生就無決定的自由？“難道他不總是完全聽命于那些他對此一無所知，又永遠無法改變的因素？”克羅科夫在本書“前言”中做如此修辭反問。他的結論頗為悲觀：“這個讓人敬畏的哲學問題，恐怕永遠無法真正解決；即使最深刻、最有藝術性的分析，也結束于一個終極問題的形而上學的X，而這個終極問題看來取笑任何干預行動。”

盡管對于社會歷史以及人之存在的探究，往往終結于不可回避的虛無，本書還是以其獨特方式，錄下幾位德國哲人各自規劃人類社會發展路徑的思辨過程，為淬煉我們對于生命本質的思考，提供了又一個杰出讀本。

（《決定——論恩斯特·榮格爾，卡爾·施米特，馬丁·海德格爾》，〔德〕克里斯蒂安·格拉夫·封·克羅科夫著，衛茂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