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位于北京的朝陽大學,與位于上海的東吳大學法學院,是有名的私立法科學校,被稱為“北朝陽,南東吳”。前者承襲大陸法系法學教育模式,其所培養的學生大量進入司法機關,成為司法審判人員,以致當時有“無朝不成院”一說;后者屬英美法系教會學校,注重外國法、英文授課和案例教學,培養了大批律師,以致有“東吳出律師”一語。朝陽大學的法科講義,是當時一套影響巨大且頗具特色的法學教科書。這些教科書全都由教師口授,學生裒輯、??辈⑹枳⒍伞!斗▽W通論》是其中一本,由夏勤(一八九二——一九五零)和郁嶷(一八九零——?)合述。他倆早年畢業于國內法政大學或學堂,后留學日本,專攻法學,畢業回國后,都曾在政府部門任職,然后在大學任教?!斗▽W通論》的疏注者王選,字仲文,江蘇泰興人,法律科第十二班畢業生,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六月畢業。學生參與疏注,是朝陽法科講義的一大特色,被認為是提高教學質量的重要方式之一。
我國“法學通論”著作的源頭,始于清末留日學生的譯介。比如,一九零二年,王國維翻譯出版了磯谷幸次郎著的《法學通論》;一九零五年,張知本編譯出版奧田義人等著的《法學通論》;一九零七年,劉崇佑翻譯出版了織萬田著的《法學通論》。清末民初的這些譯著以及后來國人自己編撰的“法學通論”,一方面是當時法科學生的入門教科書,另一方面也是中國近代“法理學”或“法學理論”學科的重要知識來源。程波教授甚至斷言:“《法學通論》教科書是中國(近代)法理學最重要的一種編纂形式?!保ǔ滩ǎ骸吨袊ɡ韺W:一八九五——一九四九》,商務印書館二零一二年版,11頁)
目前通說認為,“法理學”一詞,源于一八八一年東京帝國大學穗積陳重的創造。穗積陳重由于受當時經驗主義、實證主義法思想的影響,避免使用日本大學原有諸如“性法”、“自然法”、“法論”等課程名稱,也不徑直采用“法律哲學”的名稱,而是創造“法理學”一詞,用以講授法根本問題的課程。只講總論的“法學通論”,當然與法理學內容直接相關,而包含部門法各論的頗具實用性的“法學通論”著作,也與當時偏向于法律實證主義的“法理學”觀念相一致。這或許是清末民初“法學通論”著作被視為法理學著作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這也造成近代中國法理學研究與教學的一個重要缺陷,即實用主義傾向很嚴重。據何勤華先生統計,民國時期保留下來的法學通論作品中,有近七分之一的著作是由各種警官學校、陸軍軍官學校、警察訓練所、國民黨干部訓練團等組織編寫的講義(何勤華:《中國法學史》第三卷,法律出版社二零零六年版,169頁)。程燎原先生經考察也得出結論說:近代中國的“法理學”(“法律哲學”)學科內容常常表現為“法學通論”,且多為法的實證理論與知識(程燎原:《中國近代“法理學”、“法律哲學”名詞考述》,載《現代法學》二零零八年二期)。
目前高校的法理學教科書,常常針對不同年級的法科學生,區分成“法理學導論”與“法理學專題”兩種。就此而言,本書《法學通論》比較接近“法理學導論”性質的教科書,主要是一本當時法科學生的入門書。誠如述者所言:“法學通論者,總闡法學要義,示初學者以準的也?!笔枳⒄呓忉屧唬骸胺▽W通論者,為研究法學之準備,就法學之全體以求得系統的、概括的智識為目的之科學也?!辈贿^,述者又言:“法學通論,一方為學者進攻專門之階梯,一方又為普通人類所應具之常識?!痹诋敃r,“法學通論”的功能,的確不只是法科學生的入門教科書,同時也是現代法學觀念和知識的重要載體,以及向民眾傳播現代公民所應有的常識的重要工具。
史學大家孟森也曾留學日本,專攻法律,其于一九一一年編撰出版的《新編法學通論》,是當時中國學者自己編撰的具有中國問題意識的早期作品。此書只有總論,其在“緒言”中提到,之所以不講各論,是因為當時“六法無一頒布,僅有行政法范圍內單行之數種章程,無從析為各論”,而當時具體介紹各法的課目名稱為“現行法制大意”。在孟森看來,“法學通論”除有益于專修法學者外,還有益于“普通學科”和“普通國民”,在后者意義上,到六法體系建成之時,“法制大意”,即“法學通論”之變名(《孟森政法著譯輯刊》〔中〕,孫家紅編,中華書局二零零八年版,382—384頁)。可見,最初的“法學通論”科目,承擔著雙重功能,具有雙重性質,它既屬法學專業的基礎科目,又屬通識科目。
而隨著法制逐漸完備,法學學科趨于細化和成熟,也就有學者試圖將“法學通論”區別于“法理學”和“法制大意”。如本書《法學通論》的疏注者王選對“法學通論”的認識,就與其老師夏勤和郁嶷的認識已有所不同。在“緒言”中,疏注者明確指出:法學通論“與專研究法律及權利本質之法理學不同,亦與以獲得普通法律常識之法制大意有異”。這一方面反映了夏勤在“六版序”所說的“諸家論列,與時革新,學士疏注,不囿師說”之特色;另一方面,也體現了“法學通論”在中國法學近代化過程中扮演角色的重要性與復雜性。由上可知,對“法學通論”做精確完整的歷史定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特別是不應籠統地驟下結論。盡管如此,可以斷言,“法學通論”作為“治法學者之津梁”,乃是時人的共識。
據考證,《法學通論》正式發行于一九一九年,一九二零年再版,至一九二七年已出至第六版。時任朝陽大學校長汪有齡為該講義作“初版序”,其落款時間為“中華民國六年十二月”,由此推算,講義正文內容在一九一七年可能就已經成型。時人評價《法學通論》,說其“詳明要約,辭旨雅訓,教科善本”;今人程波則說其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學人編撰的法理學教科書”(程波:《中國近代法理學:一八九五——一九四九》,177—178頁)。
的確,《法學通論》已有較多自己的見解與思考,述者和疏注者試圖結合中國實際,融會各種學說,闡明法律思想,從而呈現出一定的時代感。二十世紀之初,正是法律實證主義在西方甚囂塵上的時期,當時的中國法學深受影響。這種影響,可以說延續至整個民國時期,《法學通論》亦不能置身度外。述者批判了天賦人權學說:“各人之權利自由依法律始得存在,無法律即無權利無自由。彼倡天賦人權說者,謂人類權利,與生俱來,無關法律,在今日無一顧之價值。”(49頁)述者甚至斷言:“關于程序的法律,但以規定辦事之次第,無所謂正義不正義者。”疏注者附和曰:“歐西格言:‘惡法亦法。’良以法律既頒布后,即應認為有效,其善惡非所當問。彼審判衙門為司法之機關,而非議法之機關,縱或法律不善,應設法以改革之,不可謂非法律也?!保?9頁)
在尚未真正理解、消化和吸收西方源遠流長的自然法和自然權利思想時,就迎來西方法律實證主義思想的高潮,并投之懷抱,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這就為以后中國超實證法的人權思想遲遲不見發達,以及保障人權的憲法審查機制遲遲難以落實,埋下了一個伏筆。不過,其中所蘊含的形式法治思想,對于我們今天也有重要借鑒意義。比如,關于國體與政體,述者更重視政體,而非國體。這與其規范論的視角有重要關系,也即夏勤和郁嶷強調從法律角度,而非政治角度研究國家。因為在他們看來,政治乃實質,法律乃形式。前者無形易變,后者確定有形。國體即“主權之所在”(政權歸屬),無形易變;政體即“主權之作用”(政權組織形式),確定有形。疏注者更是明確說:“政治根據法律而發生,有法律而后始有政治。”(48頁)他們的規范主義思想和形式法治觀念,顯而易見。
在講到“國家之目的”時,述者反對道德說和幸福說,認為全能國家包攬經濟等諸事,干預私人領域過多,將會產生濫用權力、侵害自由之莫大禍害,但也不認可以權利保護為唯一目的之說,認為此說有極端個人主義之危險,而試圖在二者之間取平衡,認可強有力之政府及其積極有為(15—17頁)。
述者相當重視國家實力,認為權力為國家最重要的目的,“國家權力之消長,即其國運之興替”,而權力之實質為兵力,并批判性地指出:“今日之所謂和平者,武裝和平也;所謂平等者,權力平等也?!保?8頁)疏注者亦基于現實指出:“歐美亞之列強,其殖民與商船所及之地,即其兵力所及之地,是以其人民之能享有權利者,實祖國兵力之有以致之。……今日國際間無所謂和平,亦無所謂平等,即有所謂和平者,亦不過武裝之和平,所謂平等者,亦不過口頭上之平等,豈真心愛和平、平等而共期世界于大同者乎?”(19頁)這些觀點雖可能墜入國家主義和實力主義的陷阱,而需予以必要的警惕,卻也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基于國家弱小、受欺凌的現實,而希冀國家強大和政府有力的真切情感。
述者甚至因為基于國體之國家分類跟國家之興衰無本質聯系,基于政體之國家分類與國家之興衰則有聯系,而推論基于政體之國家分類更為重要:“瞻人國者,不于其君主、民主之國體而卜盛衰,端于其專制、立憲之政體而課興危。其國之國體雖君主,而政體倘立憲也,必盛且興,反是則衰且危,史乘所昭,歷有明征也。”(22頁)可見述者對國家興盛之期盼,展現了士人憂國憂民的情懷。
(《法學通論》,夏勤、郁嶷合述,王選疏,北京和記印字館一九二七年版;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十月出點校版,張卓明點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