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讀陳寅恪讀到《贈蔣秉南序》,在“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的慨恨之后,筆鋒一轉,“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少年讀史,為之困惑。寅恪先生推重司馬溫公和《資治通鑒》,談及歐陽修和《五代史記》(即《新五代史》)處并不多,何以到自做定論時,卻懸為標準?寅恪先生的文章,暗蘊歐洲史學的影響,表彰“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又在何種意義上與“貶斥勢利,尊崇氣節”相通?近讀歐文,讀劉子健先生半世紀前的舊著《歐陽修的治學與從政》,嘗試逐漸進入歐陽修的世界,才略微感受到一點他獨特的魅力。我的隔閡,或在于歐陽修式的人生做派在此后千年歷史中的湮沒。
《五代史記》作于夷陵。五千里的貶謫路,歐陽修是自己求來的。范仲淹被貶后,眼看朝政為之閉塞,歐陽修致信言官,痛斥失職,“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激其彈劾自己。但他意不在博一時之譽,當汴京傳說范仲淹、歐陽修等“四賢”,甚至影響及于契丹時,斯人獨自在安靜小縣細思過往。
處理夷陵政事,取讀舊存文檔,歐陽修震動于地方政務不易。劉子健先生認為這導致他在后來的慶歷改革中趨于穩健的作風,也形成了注重行政改善而非政治、政策的大變動的政治理念。我則更注意此后他在文章與政事間的選擇。歐陽修是文壇領袖,但自此之后,“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或是因為親身行政,益知行政對于踐行儒家理想的重要,與百姓的息息相關,同時深感行政頭緒之多,善政之難,必須通過“談吏事”不斷勉勵、教導同道。向他請教的人都希望受到道德文章的啟發,聲名固然重要,但他更希望從自己的關懷中而非順后學之意得之,于是寧可放一放博得大名的文學,談一談瑣細乏味的行政。這是歐陽修又一次從文人氣向士大夫氣的邁進。對行政的體驗與作《五代史記》同時,使得歐陽修敘述、析論史事愈加透徹切實。如果不奢望政治的大改變,行政的改進就責在具體的技術和官員的道德,他對儒行的關注遂更為迫切。對于五代的歷史,他很奇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于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他認為,人而不廉就將無所不取,不恥則將無所不為。身為大臣者若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一定大亂,國家必然敗亡。于是,就在反思議政輕率的同時,他在道德的嚴格律上卻更進一步。施政之慎行和為政之高潔,在這里合流,相互為用,歐陽修的人生意態豐滿起來。
慶歷改革中的表現處處印證著中年歐陽修的變與不變,穩健與激越。與韓琦、范仲淹等其他改革派相比,他不那么熱衷于改革政策的擬定和主持,在改革瀕于失敗時卻寫出一篇《朋黨論》,使自己一時成為守舊派攻擊的焦點。在《五代史記》中,他已詳切點出“朋黨”是小人攻擊君子的利器;改革之初,他就曾提醒仁宗預防小人攻訐。他身邊的同道也并非都像范仲淹那樣率性,明說君子、小人未嘗不各為一黨。韓琦就“不自以為君子”,也不與“小人”計較。但是當朝臣以朋黨攻擊改革派時,《五代史記》中的歷史教訓不能阻攔他的激越,《五代史記》中的道德優越感卻讓他一身是膽。歐陽修力言君子朋黨之益,指出小人絕無真朋黨,因為他們“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君子則不然,守道義,行忠信,惜名節,以此同為修身之道,共為事國之心,是為“真朋”。傳統中國尚無今日之社會分層分類辦法,乃是采取士、農、工、商的四民劃分,而各群類內部亦有析分,其所反映的社會界限和矛盾不一定較四民之間為弱。如民的內部可按品質而分為良莠,按經濟狀況而分為貧富,按籍貫而分為土客,按生活安定程度而分為有業與游民,民眾內部的沖突往往即因這彼此間的矛盾而起。承孔子“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的教誨,士內部以“君子”與“小人”的道德劃分為向來之準繩。較諸官位的有無與高低等標準,這也是當時最具道德引導和群體自我約束的劃分方法。歐陽修的辯爭,乃是希望以“君子”“小人”之分抵消朋黨有無的指摘。他的心中,應有對仁宗信任君子的期待,但明知渺茫而仍以道抗勢,乃是道德的勇氣在支撐。用“君子”之美來沖破政治的姑息和朋黨的大網,慶歷改革派的言行和《朋黨論》中彰顯的君子情懷成為士大夫群體追求儒家理想政治的歷史典型,為王安石變法所不及。
在宋代的政治史、文學史、學術史和思想史上,歐陽修都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他以參與慶歷改革而將“以姑息為安”的政治推向王安石變法;以提倡古文而上接韓柳,下開一代文風;以“慶歷正學”而從唐代經學注疏傳統通往王安石的新學和朱熹的理學集大成。這些發展史統統繞不過他,后來者卻也指摘他。受他提攜的王安石,當政后阻撓神宗召他回朝參與變法,說他不知經,不識義理。朱熹也批評他經學造詣不高,并且不能躬行實踐。上世紀六十年代是檢討中國文化的年代,劉子健先生站在歷史家的立場,做宏觀趨勢的評判:“從歐陽的經歷,看到經學興而求致用,古文興而議論更犀利,士大夫權力提高而反不穩定。總之,儒家思想雖已部分實現,而官僚政治的糾紛,反因而愈變愈壞,至于不可收拾!”可是當推崇宋學的陳寅恪要托一位先賢來表明心跡時,只找到了歐陽修。他曾將自己的議論比于曾國藩和張之洞,到“奄奄垂死,將就木矣”的時候,這兩個人卻還當不得他一生的旨趣。正是歐陽修高揚儒家君子的理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形塑、引出了宋代的優秀文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史家的“空文”乃是有益于“治道學術”的,這也是陳寅恪回首平生所學,從自己事業中找出來的人生支撐。
生逢一個活潑時代,歐陽修活得波瀾跌宕而又豐富多姿。王安石、朱熹用經學不深批評他,卻都不能不承認歐陽修的文章好,歐陽本心也未必把文學看得低于經學。他也作艷詞,廣為歌妓傳唱,這是道學家攻擊他不重實踐的原因之一,今天說起來卻讓人更覺得歐陽的自由與可愛。歐陽修喜歡酒,他不僅以“醉翁”自況,同游諸君也多是愛酒的人,連稱贊詩僧,也是在“酒友”的語境中豪闊道出的:“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美文、美人、美酒,若止步于人生快意,歐陽修也就是個爛漫文人,在如此快意中,他對衰老的惶惑更見生命經驗的厚度。慶歷二年,正是事業的上升期,歐陽修卻由親見朋友的生老盛衰,而自嘆“余亦將老矣”。面對衰老,他也“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他本是繼韓愈起而排佛老之說的,而立時寄希望于“不朽”,最后卻對佛教生出崇敬之意。放縱、疏闊、消極,凡此所思所行,不僅不與儒家君子的追求矛盾,反讓我們看到君子的意態并非“假道學”的刻板印象,而是儒釋道共同證成,豐滿、終極而深沉,還有一點俠義。歐陽修的豪氣也一邊在生命的惶惑中徊磨,一邊又在世俗之美與信仰思考中淬煉,最后,在進退的大問題上頑強地綻放儒家道德的燦爛光芒。六十五歲的歐陽修“以論政不合,固求去位”,當時還未到歸田的年齡,故“天下益以高公”。史傳評歐陽修一生“可謂有君子之勇”。君子之勇,即是道德之勇。士大夫學術和政治一身二任,但皆以道德統馭之。陳寅恪作那篇序文時,士大夫階層已然解體,士而不仕之后,惟余立德、立言兩樁志業,也就只剩下載有道德的“空文”了。今日不以道德為然者,乃取功利為標準,以功利造福社會為歷史評價之說辭,陳寅恪所謂“空文”也有這一層所指。當道德的勇氣或將讓位于破壞道德的自得時,陳寅恪想到了歐陽修,應該也想到了“君子之勇”。烈士暮年,談何容易,但卻是一代史才畢生的期許。陳寅恪先生曾言“二戰”時坐困香港,身處戰亂而觀世態人情,《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原來不解處頓時為之明白。我現在自覺稍為能讀懂一點歐陽修,是否有相似的道理呢?
(《歐陽修的治學與從政》,劉子健著,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一九八四年補正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