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修辭

讓詩歌散發出泥土和汗水的乳息；讓艱難中掙扎的生命表現出莊嚴和高貴。

磨鐮的老人

時間里最沉重的聲音，被月光放在一塊石頭上打磨。

骨頭里的詞語，鋼鐵上的詩句，透過一起一伏的身影，放射出純潔光芒。

比風還輕的水，穿過厚厚的云朵成為音符，成為夏花之后沉甸甸的果實。

把蛙鳴送回池塘，把葉子上曲折的紋路鋪開，裝訂成歷史。

比石頭還硬的血，通過手掌和泥土，完成最燦爛的圖騰。

月光從蒼白變為酡紅，一朵花的嘆息，塵埃漸漸落定，這個過程簡單而繁復。那些可以引領鄉村的語句中，今晚的一行最是醒目。

比拔節聲還要重的，是睡夢中的鐮刀。

比老人還要老的，是匆匆走來的節氣。

隱隱聽到凸起在歲月深處的青筋，月光下彈奏出的旋律，空曠而踏實。

五月

鐮刀談論著的，不僅僅是麥子、蟬鳴，還有季節帶來的豐收。

陽光走過麥穗，習慣地把腰彎下來，像我的父輩、兄弟，對待土地，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

坐在桑樹上的蟬，一次一次煽動著這個季節，阻擋麥子回家，阻擋脊梁上滾動的汗珠，在陽光下摔碎，散發著醉人的芳香。

走在鄉村的路上，麥子們幸福的笑聲穿過空氣中彌漫的塵埃、厚厚的時間。瓦檐下那些翹望的人和一把熟悉的鐮刀，等待著一場戰爭。

風中的塵土

山上的草葉隨風走了，根執意要留下來，像一篇文章的標點符號，守護著一個國家的完整。一片土地的完整。

隨風而走的還有天上的云朵。

地上的瓦長滿了苔蘚，依然沒有改變初衷。

那些堅硬的水穿過厚厚的時間流淌，早晨或黃昏，白色的石頭閑置在河灘，同風沙一起擠瘦了蘆葦；錯落在曠野里的草，背著風，為無家可歸的塵土讓路。

風中的塵土，想把腳踩在地上，能夠腳踏實地地活一回。或者成為一本書上的黑字，在春天可以寫出綠色的詩句。

活著

在一首民謠里活著，把臉埋進葉子或果實。

風一直拽著我的衣袖，提醒我遠處的烏云或者雷雨，河的對面風景正在展開，河上面沒有橋，時間成了堆在河灘上的石頭，無法超越自我。

花朵學會藏起身子，讓暗香從手指間溜走，我感到身上的肌肉萎縮，顯露出堅強的骨頭。

鳥鳴聲一串一串，像掛在樹上的榆錢兒，正把季節抬高。

我認出了隱藏在歲月深處的道路，它從我的身體里穿過，延伸著芬芳和秋天。

在太陽底下，我唯一想做的，是讓五根手指發芽，并且在越來越荒蕪的日子里，舉起一小片綠色。

村莊的路

經歷了破碎的孤獨，山道上擁擠的抑郁和碎片，像一粒稻子或一頂草帽，雪白地飄。

石頭接著石頭的群山，被挾裹在其中的不過是一幅靜止的油畫。月光抑或露珠，都可以踏過它的瓦檐，甚至那些散開的松籽味兒，像是長了翅膀的彌漫。

綿延在空氣中的稻香，無論是早晨、黃昏，無論是晴天、雨天，同樣泛著金黃。這個時候，村莊不為更大的風所動容，一個季節推著一個季節流淌。它的幸福或者痛苦，已經被糅合成一個密實的整體。

通往村莊的路，在一片葉脈上蜿蜒，而我只是村莊返季的果子，至今沒有成熟。

正午的村莊

將掛在樹枝上的云拽下來，蓋住蟬鳴；將窗外的風收回，交給孩子和母親。樹陰下橫七豎八的睡眠，讓我的詩歌無法靠近，無法悄然穿過平常的日子。

誰在哭泣？內心的蒼白被哭聲打濕。

在一段溪流里，洗菜聲和淘米聲，總結著人類的勞動過程。一些發霉的漢字隨波流走，使村莊的夢純潔而干凈。那些愛意和方言，撐起了詩歌的骨肉。

天高云淡，我洗凈了偏見和灰塵，準備進村！

秋天的河邊

秋天，大霧蒙住了一些人的眼睛，河床露出清瘦的四肢，我看到依然流暢的語言里，漂浮著某種物質，或者一些庸俗的葉子。

此時我癡迷于觀望，到處漂泊著鳥聲和草屑，風會在不經意間，刺入骨頭和內心，一直到秋天的腹地。

草已經承受不起瘋長的欲望，低下頭，寂寞使它們更加寂寞，靜靜享受蝴蝶的安慰。傍晚了，暮色向我的方向聚合。

我收回目光，又一次次被遠方展開。

微雨中的村莊

這些雨不過是擦過汗的云，擰出的一些汗滴，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村莊的黃昏，被炊煙，或者鳥鳴支撐著，粘稠又薄如蟬翼。

花朵的芬芳高過了矮墻，只有山道上的腳步聲串成音符。而那些林子，那些茂密的綠色寂靜。覆蓋了山坡上的貧瘠與荒涼。

村前的小河悄悄穿過微涼的春天，省略了與巖石的對話。對莊稼的告白。在匆匆作別的回眸中，誰站在檐下，把整個黃昏望穿，連同那個溫暖的詞。

熟悉

稻香喂養著方言。

季節或飛鳥紛紛離開山坡，像不經意走出九月的高粱，穿過一棵老樹或一片森林，把時間擊倒。

那些陷進記憶里的事物，用一粒燈光或一根秸稈支撐著。

風剛走過一面山坡，坐在河邊，河水里洗澡的夕陽，看來一支牧歌牽著一群牛羊，這是鄉村最普通的黃昏。

道路從草叢和亂石里走出，尋找鄉音。

我的親人，把疲憊的身體和節氣放在鄉村的土炕上，吐氣如蘭。

夢慢慢向一扇扇溫暖的窗戶靠攏，在芬芳中站起。這是我熟悉的生活，并且沉溺其中。

回鄉

一條山路糾纏著另一條山路。

風無法穿過樹林，聽到了冰雪融化的聲音。鳥鳴碰到了鳥鳴，空曠的早晨被清脆的歌唱填滿，仿佛離別很久找到了自己的兄弟，天空在固有的湛藍里飛翔。

古老而清新的音符種進了太陽的山坡。

生命的每一次破碎，都是腳步的重新開始。而每一次潮涌，都是破碎的水在訴說，在匯集，搖動整個世界。

泥土厚重的故鄉，把愛情送上花轎，送過小橋，一路喜氣洋洋。

臺階上，蒼老的母親，拄著拐杖，抬高了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