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應神、形俱美,有內在的質地和外在的美感。
金色太陽的波濤在涌動。萬畝葵花,鋪展開廣闊的大地,匯成黃金的頌詞。
內蒙古高原上,站立的畫師描摹八月的祈禱。我們唱著祝詞,喑啞的火車穿過隧道,穿過風和草地。
白晝轉瞬即逝,我雙手合十,聞到草原的氣息。
七匹野狼瞪著眼睛。
那些金色葵花,那些熱烈的葵花,它們燃燒,抵達未曾謀面的大汗的神諭。
遼闊的草原上,高懸的星子照亮篝火。
我聽到斡難河的水聲。而你,時間里的幸存者——當生死成為母體孕育之外的隱喻,當石頭和泥土記錄的聲音不再清晰,當高懸的日月照耀不到象征富足的牲口……
請你點燃火焰吧!
高原的骨架上,金黃的葵花、燃燒的葵花,那些旗幟和經幡、那些泉水和帳篷,你們錯過了多少年?
大汗亡故了的身子睡在泥土里。
群山之上有你的氣息。遲暮之夜的火把,照亮狼的眼睛。大汗,你在時間深處不語,收走巫師的卜辭,那些你未見過的葵花,可是你神秘的信物、你的另一種聲音?
落地生根的葵花籽,我要找到丟失的祝詞,再一次打開歌喉,唱誦你此后的永生。
大地之上,草原越來越廣闊,血液里的火焰,越升越高。
那是大汗的馬群在奔跑呀!
十萬條閃電在顫動,十萬個驚雷在翻滾。馬蹄踏過青草,踏起塵埃,馬奶酒倒進大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馬蹄鐵生銹,繡花的金馬鞍落進泥土。
大汗,假使黑夜兩次降臨,那比紀念更偉大的氣息里,比太陽更耀眼的金黃里,我該從何處進入倒扣的穹廬?假使蒼色的狼和慘白的母鹿不再來臨,無邊的牧草編織完一個王朝的外衣,我該如何取出石頭里的火焰?
大汗,你到苦寒的北海,你到遙遠的多瑙河,盛大的軍隊點亮古老的發黑的燈盞。諸王之王的詔書在時間里一次次宣讀,一次次的掠奪和奉獻里,大風唱出祭典。請賜我歌喉,請還我通神的咒語。
我們站在祭臺前,金黃的葵花還沒有來,那遙遠的時間之輪,盛開在遙遠的土地。盲馬夜行,毒箭和酒是困惑的影子。
守靈之夜,成群的枯骨踏歌而舞。大聲唱誦的經文,安慰亡靈。
狼和母鹿在遠方隱匿,不愿現身。馬匹和牛羊,低頭吃草,淚水掉進泥土。
被殺的幼馬臥倒。嘶嘯的母馬聞到血的氣息。通靈的巫師終于祈禱,手中的神杖碰撞出奇異的聲音。石頭開口了,烏鴉說出預言,城墻內的米粟堆滿谷倉。神廟里的女神,陶制的肉身開裂。寶石的眼睛送來光明。
我再一次寫到飲血的欲望,寫到死去的故事。我看到馬的眼睛里掉下碩大的淚珠,羊跪下前腿,雙唇抵地。
更遠的地方,血色的宮殿在夜色里失眠。詞語重構消失的歷史。而你,諸王之王,結繩和刻畫,錦帛和紙張,我該選擇哪一種方式?
歡樂悲苦,天道輪回。
時間的王女涉水而來。請看那草原上突兀的樹木、隱匿在草叢里的枯骨、高原上幻化出的魚——
當黃昏再次降臨,誰來點燈?
冰冷的鎧甲,在大雪之夜里,倚著刀鋒。
我和眾多巫師一樣,迷茫于神靈。我們唱誦,我們舞蹈,我們沉默,我們跪下去高舉著沉默的神杖。那些沉重的石頭成為記錄的天書,酥油燈照亮帳幕,挽歌落幕,經幡在草原上飄。
請你盛開,盛開在生長牧草的土地,丟失帳篷的土地、傷口流血的土地。
——讓我記錄你!讓我歌頌你!
葵花,黃金的葵花,母體的大地上,你升起無數太陽。我看見流動的黃金,豐足的雨水澆進泥土,戰馬卸下馬鞍。
飛鳥遁隱,牛羊抬頭,神鷹展翅劃過長空。
黃金的顏色再次讓我丟失咒語和祝詞。
山巒越降越低,草原越升越高。那些石墩和陶罐從泥土里蘇醒。
長刀和弓箭消失,馬群和鎧甲消失,經文和詔書消失——我捧出白色的瓷瓶,獻出圣潔的水源。
寬闊的屋頂,伸出九個煙囪。天空一傾斜,鳥的翅膀就劃了過去。地下的根須已經連成一片。守口如瓶的秘密,早已腐爛進泥土。嬰孩的啼哭,出生著任何種族的出生。
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
走失在時間里的巫師,和我一起,站在高原的骨架上,看見無邊的葵花熱烈盛開。黃金的顏色鋪滿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