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酒歌

一 酒碗舉過頭頂，高過生命。

高于城市、長白山、紅塵和沉默的思想。

太陽的皮觴，盛眉梢千年日暉。月亮的皮觴，裝鬢邊萬載月光。用光陰的柴火溫熱，燙香。

天與地很近。自天而地。斟來嘩嘩的暢想。杯杯漾著滿而不溢的心事。起杯相碰，脆響深處，目光交融，喊山放排樣的喝亮相聚。

一滴滴玉液，是獵人，在身體的山野，尋找一片森林。森林里，奔跑麋鹿、條紋虎，和山風。參花一輩輩盛開，枯榮風餐露宿的傳說、故事，和薪火相傳的神話。

瓶滿人空，人滿瓶空。

空是吟詠。滿是牧歌。

酒宴，一場宗教儀式。盛大。繁復。點亮眸子，成祭臺。

祭拜土地顆粒狀肥沃的死；祭拜谷物少女胴體般透徹的活。

水色的火焰之燃燒。透亮的欲望之媚眼。紅高粱前世千年的約定，黃玉米來生萬載的等待。

正史，野說，醉在深淺有致的濃度里，一頁連一頁的風土，一壟接一壟的人情。

二 白山黑水。悠遠滄桑。滄海小在窖缸，就是一粒。桑田瘦在溜槽，就是一線。

水浸泡?；馃嵴?。水火中，一點一滴背叛。背叛季節，成年的流長。背叛顆粒，成水的恣意。背叛土地、陽光、秸稈、鳥鳴和風。

背叛是為重愛。背叛，才可脫胎，才能涅槃。

如溪流游離源頭、游子背對故鄉。

釀造史不經手藝人舌頭的翻動。身影，手勢，忙于辣香。幾日便是千代。一刻就成一生。打開窖蓋，霧氣縹緲。一眼，天下大白。

谷物硬不過歷史，歷史贏不過光陰。

從光陰中釀出歷史，在歷史里窖來光陰。

野風的吶喊與歌唱。山虎的長嘯與低鳴。鳥雀的飛翔與棲落。土地的滄桑與翻新。江水的哭泣與沉默。黑白，大小，多少，高低，厚薄，炎涼，來去，美丑，真假，是非。

關東的一切，都在窖釀里集合。

曲子味的水色，萬古流淌。是土埯和禾苗，火焰和泉水，分秒和等候，愛恨交加后，在泥磚黑鐵構建的子宮孕育的一男半女。用一陣蛙鳴的嘹亮，在快樂和痛苦中抵達。

三 一方水土，一方情懷。

情懷里天地。天地間愛恨。愛恨中真假。

一呷一抿，不解滄桑之渴，不暖青蔥之夢。七月雨。懸流奔瀉。每顆細胞，寬于田野、山地。放牧在血脈岸邊啃青的水稻、高粱和玉米。放牧，把高天厚土寫進鬃毛的馬隊，和咩咩柔聲里的羊群。

無論酒令深淺，都是自己的牧歌。深，深不過天池，和血緣。淺，淺不及雪花，和怨恨。

攥緊是山，放開是川。

劃拳，運籌帷幄一碗江山。

男人的深淵。女人的花岸。一壁之隔。為花落水，漣漪蕩漾。依淵上岸，妖嬈芬芳。

碗壁涼薄，擋不住紅塵紛擾。街景。月影。忠貞。欺騙。水與沙愛戀。蟲與葉勾結。塵與埃分分合合。越壁而入，攀壁而出。浸泡。稀釋?；?。然后，再去碗里碗外集結。

一切都在酒里。

一飲而盡，自己就是自己。是自己的一切。

四 難得醉透。醉透，身子輕盈，生命透亮。

一瓶裝前世。一碗盛今生。瓶碗合一，就是未來。

在關東四季輪回的大道，任漢子闊步唐詩的狂草，憑女子妖嬈宋詞的小楷。

給天地一抹初戀的潮紅，于參參差差的漠野城池，等糧食水色的生命，打嗝蘭花的山謠。

戀人，男人的，女人的。戀人，過往的，明天的?？鞓返膽偃?，痛苦的戀人。命運的戀人。

是長白山的膽量，能使跌倒的，拂去塵土，重新站立。

是松花江的坦誠。在霧紗曼妙的虛假前，掏出鮮活的心。讓時間拷問。

是唾罵流氓狗官蒼蠅無賴的嘴。

是狠扇假丑惡一記記耳光的手。

是赤裸行走的李白阿凡提和堂吉訶德……

杯起盞落，醉我成五谷雜糧燒釀的生命。

一命，一滴，盡是60度的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