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在陳莊

當(dāng)下，中國非虛構(gòu)寫作的范本是《中國在梁莊》。梁鴻女士為了此書的寫作，從京城返回故鄉(xiāng)，重新融入村莊的生活。與梁鴻不同的是，小武從讀大學(xué)到開始工作，足足有兩年多的時間，一直生活在燕趙市的一個城中村——陳莊。他的青春在陳村，并非為著寫作而“蓄謀”的存在。

《春光明媚》，從作者本心出發(fā)，只是一個莊嚴的祭奠，一個特別的紀念。而與“非虛構(gòu)寫作”的交集，卻讓它超越一般青春小說而獲取了更為深刻的力量，通過真實呈現(xiàn)而直擊人心。

文本開頭便以十分虔誠的文字交代了人物出場的最主要地點——租于振嶺路陳莊的家。“我”在陳村搬過幾次家，但“家”的格局如出一轍，“一樓是房東，二樓是我們，二樓的樓板被掏了個大圓洞，圍著這個洞的是一圈欄桿，像火柴盒一樣的小屋，就分布在這個欄桿的東西北三面。對了，頭頂用玻璃給罩住了，陽光能進來，雨進不來”，“這種雞犬相聞的建筑格局，讓大家的隱私少之又少。”小武的同屋，是跟他一樣捏著文憑找工作的大學(xué)同學(xué)，鄰居則有在校生、歌女、商場服務(wù)員、“假記者”、理發(fā)師、不明職業(yè)者等等。這些人，在社會分層中，似乎強于販夫走卒，又似乎連有家可歸的販夫走卒都不如，因為房東阿姨的臉時時出現(xiàn)在“陽臺上或者想象不到的地方”，“她們總在提醒我，這兒不是家”。

作家的青春，以“城漂兒”的方式鋪展著。而他的周邊，陳莊或六里村，一個個火柴盒樣的出租屋里，同樣塞滿了形形色色的城市“漂一族”。作家嵌入其間，對其生存狀態(tài)，獲得的是自我全天候、全身心的經(jīng)歷，以及群體最原生態(tài)、最無遮蔽、無過濾的觀察和體味。因此，他也擁有了最權(quán)威、最豐富的話語權(quán)。

值得欽佩的是，作家小武所構(gòu)織的文本，是那樣的坦白、坦蕩，細膩、生動，幾乎還原了青春城漂族這個特定群體從吃喝拉撒、工作交往、性愛婚姻到精神生活的各個層面。而作者觀察、捕捉生活細節(jié)的眼光又是那樣的獨特，結(jié)構(gòu)文字的能力是那樣的卓越，可謂質(zhì)地純粹，細節(jié)昭彰。就說如廁問題，整個樓上30來口人，就使一樓門口那么一個蹲坑，幾天不清理的公共廁所里，“遍地都是衛(wèi)生巾和衛(wèi)生紙，海拔已經(jīng)超過蹲坑的高度”。21世紀的城市文明社會，如此的排泄環(huán)境堪稱“慘烈”，作者對之刻骨銘心盡在情理之中，他甚至將第二章的標(biāo)題直接命名為“青春就像衛(wèi)生紙”。

正當(dāng)青春年少，性、愛情和婚姻，甚至比吃飯、穿衣更讓人饑渴、糾結(jié)，容易受傷。自然，這些方面在《春光明媚》中占據(jù)了最多的“戲份”。關(guān)于初次交女朋友，“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能淹死人，她看我一眼，我就緊張”，“我覺得她身上的每部分都是好的，包括過長的腿和偏窄的額頭……也許這些都是錯覺，來源于我對女性的無知”；關(guān)于失戀，“站在麥當(dāng)勞的門口，我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瑤瑤的手機號，然后把電話貼在右耳邊，這時，另外一個手機在我兜里響了。我掏出來，放在左耳邊。我說：‘瑤瑤，你回來吧。’然后，左耳就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瑤瑤，你回來吧。’我呢喃著喊了好幾遍。在喧鬧的人流中，我聽見的回聲卻仿佛來自最安靜的山洞。”

性的饑渴和糾結(jié)，愛情的狼狽和暗傷，或許可以說是作者與讀者共有的人生記憶，但這些記憶的存在背景卻千差萬別，而“我”所銘記的所有故事和細節(jié)，無不與蹩腳的工作、干癟的口袋息息相關(guān)，進而成了為著工作和事業(yè)而奔突的城漂族的典型生活、情感寫照。“我記得那篇稿子是我跪在地上，就著床板寫出來的（不是自虐，就是覺得這個姿勢舒服）”；“有次怕影響小余或小余影響我，就跑到單位去寫。天漸漸涼了，半夜凍得受不了，看著辦公室的桌椅板凳，電腦和打印機，哪件家伙也不是往身上穿的東西，只好活活挨到天亮。”

沒有全景式的鋪展，記述方式時而呈現(xiàn)“顛三倒四”的自然主義狀態(tài)，大膽、真誠、幽默俏皮個性的語言，描摹的卻是一個社會群體沉甸甸的生存境況。在我看來，這正是《春光明媚》一書最珍貴的特質(zhì)之一，沒有比它更深刻、更具張力的“非虛構(gòu)寫作”吧。由此，我不能直接越過其審美層面，而優(yōu)先談及它的社會學(xué)價值，談及其生命寫照與人文關(guān)懷。

其實，慘淡而蒼涼的底色，絲毫不能掩蓋作品的詩性品質(zhì)。生活，在以“我”為代表的城市群族中，早就連那片溫情的遮羞布都省掉了。“我”始終沒有放棄對詩意的重建與追尋，沒有輸?shù)羧魏我淮蔚赖隆⒌懒x和良知的考量。

詩人海涅有這樣一個名句：“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當(dāng)去道德化向整個社會蔓延，陳莊自然不會幸免。假如生活為你播下跳蚤，你將收獲什么？我欣賞“我”的回答：“我喜歡這個小樓，至今留在我腦袋里的一個異常清晰的意象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后，陽光燦爛，公共平臺的地板上泛著一層安靜的涼意。英子端著一盆衣服走向公共廚房兼水房。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浮士德，魔鬼可以來拍我的肩膀了。”

（責(zé)編：宗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