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老的騎手馳進冬天的落日,死去
@ 黃沙之上,深深的馬蹄印一路空下來
@ 這么多年,草木從不試圖覆蓋它們
@ 連風和棺木也不再住進去
@ 碩大的蹄印是一間間舊房子,像綠皮火車空落著
@ 那蒼老的騎手早已死去
@ 如今他不再是騎手
@ 而是天上的圓月,我是幽冥的黃昏
@ 安靜又無聊的時候
@ 我就挨個想一遍認識的人
@ 就從身邊想起,從現在的人,到過去的人
@ 一直向后想
@ 再向后,就到了小時候
@ 沒有血緣的兄弟姐妹,藏貓貓。
@ 就像有時,我挨個琢磨寫過的詩
@ 哪一首能夠留住
@ 我一首首掂量、甄別、取舍
@ 能留下的越來越少。
@ 可以留到最后的朋友也越來越少
@ 以為青春可靠,它已溜走
@ 以為還有中年,它正在溜掉
@ 這樣一遍遍地想,一點點回憶
@ 惟獨可以托付心事的人沒有幾個
@ 我們都是不同的書展開的情節
@ 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敘述同一個故事
@ 直到最后,想要托付的心事
@ 也會離開
@ 凡事都成了身外之物
@ 也許最終剩下的,都是最初的
@ 而孤獨屬于每個人,別人不知道。
@ 已經很多年了,我們一起來到太行山深處
@ 嶂石巖,東方最大的回音壁
@ 群山之中,面對刀削的絕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 而回聲遲遲沒有傳來
@ 一對雙胞胎,一個迷失了
@ 另外一個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流浪
@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嶺
@ 早點回家
@ 也許到了老年,歷經生命的奇跡之后
@ 青春的回音才會傳來
@ 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漸冷漸重
@ 我們抓緊晚上的時間掰下玉米
@ 為播種冬小麥騰出土地
@ 不經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 還沒來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 兩匹白天走失的馬,像老朋友一樣
@ 把噴著鼻息的馬頭,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紗帳
@ 伸到我幽暗的眼前
@ ——那些回聲
@ 總要在生命的不經意處傳回來
@ 從前,看我們今天這般年紀的人
@ 像遙望一座遠山
@ 現在,看我們自己
@ 如同看正從面前走過的少年
@ 他們走到山腳下,與我們經歷過的一樣:
@ 好奇地揣摩我們,像打量眼前某一座荒山
@ 冬天的早晨,月亮彎成一片薄冰,泊在西山墻的斜上空。
@ 幽暗處,一枝老梅探進禪院。
@ 院子里的風,順著枝頭滑出去了,刮向四散的村鎮。
@ 鐘聲從遠方傳來,空氣涌起波浪。
@ 順著山路,一個禪師踩出霜跡,他手提兩桶水,兩桶水晶
@ 他的水晶越來越多。
@ 我也挑著水,在這樣的鐘聲里,走了快五十年
@ 我的水越來越少。
@ 為你送別之后的下午
@ 我寫下了另一群人的名字
@ 一生中曾見過面的人
@ 我把他們的名字寫在了一起
@ 一生中沒見過面,卻相互熟悉的人
@ 我把這些名字也寫在了一起
@ 你、我和他們,是一棵樹的全部樹葉
@ 正等待晚秋的召喚
@ 把死去的熟人的名字寫在一起
@ 把活著卻正在老去的名字寫在一起
@ 把更年輕的名字寫在一起
@ 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離去的
@ 或將如何離去
@ 當風吹過一棵慢慢老去的樹木
@ 全部樹葉都將飄落下來
@ 在此生澄明的光里,在來生的虛妄里
@ 江水繞過臥龍山,桂樹、香樟樹遮掩太多的空茫
@ 細雨落在你、我之間的雨季,幾百年
@ 在高處的臥龍寺,我拂拭案幾上的塵土
@ 掃凈地上的花瓣、小翅膀,灑水,敬香
@ 另一個我滯留在深深的塵世里,當星群黯淡下去
@ 我思念空茫處的另一個你,幾百年
@ 最初我身邊的人、鄉村、馬匹
@ 都成了黑、白色的骸骨
@ 現在我周圍是山東人老孫、湖北人小袁
@ 本地人峰濤
@ 和每天變換不定的陌生人
@ 是一座座石頭房子,一個個鐵打的衙門
@ 是廢話和謊話的報紙
@ 一面墻的塵封書籍
@ 每個憂郁的早晨
@ 一條看不清楚的狗
@ 總會代表塵世對我發聲
@ 我經常路過的白楊樹上
@ 喜鵲飛走了
@ 留下一個空巢
@ 里邊的炎涼
@ 在晝夜之間交替
@ 我從前依賴的所有人、事
@ 都不在了
@ 現在只有一個異鄉
@ 和風一樣刮過的人群
@ 他們走在我的身旁
@ 人越多,越荒涼
@ 他們用方言唱起花兒和藏歌
@ 在那遙遠的地方
@ 在馬蹄掠過格桑花的地方
@ 他們跳起鍋莊
@ 繞著黑曠野上的牛糞火
@ 繞著遍地的蓮花,遍地的佛
@ 白天那么長
@ 夜晚那么涼
@ 我像一出生就失去了故鄉,那么悲傷
@ 我的眼睛整天濕潤著
@ 仿佛在故鄉,聽紅事的喜歌
@ 白事的喪歌
@ 仿佛就在故鄉,白天那么長
@ 仿佛就在異鄉,夜晚那么涼
@ 仿佛最后的日子,一小段安撫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