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奴隸之子到藏族記者

土登是新華社西藏分社的攝影記者。他干新聞攝影這一行已經30多年了。土登是藏族人，西藏民主改革前，他是奴隸的兒子；文革時又當過知青。雖然他是個很普通的攝影記者，經歷中卻有些動人之處。

奴隸的兒子

土登1954年5月出生在拉薩，他出身貧苦，是奴隸的兒子。西藏民主改革前，土登的父母在一座貴族莊園做工，是莊園的奴隸。母親懷孕臨產前都不能停止干活。土登和姐姐都是出生在貴族家的馬廄里。

兒時留給土登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辛勤勞動的雙手。母親從早到晚都在捻毛線，卻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屬于烏拉差役（“烏拉”是無償勞役的意思）。土登眼看著母親的手從腫脹，到潰爛，到變形。即使這樣，一家人從沒穿過羊毛織成的衣裳。

土登是在苦難中長大。小時候每年在青稞收割前一個月，母親為了有飯吃，就背著他，牽著他姐姐，步行幾十里到鄉下，住在親戚家里。等莊園主收完青稞后，母親就帶著姐弟倆去地里撿那些掉落的青稞穗。做奴隸的日子和磨難，土登永遠不會忘記。

知青歲月

1959年，西藏開始民主改革，土登一家擺脫了奴隸枷鎖。父母送土登進了一所民辦小學，學習文化知識。1966年土登進入拉薩中學學習，那是拉薩市唯一的一所中學。開學不久，西藏地區開始鬧文化大革命，拉薩中學也卷入運動，革命造反此起彼伏，學校一片混亂，老師已無法正常講課。不過土登好歹學了一些漢語，算是中學畢業了。1968年底，毛澤東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青藏高原上，1969年中學畢業的土登，也被送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成了一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他插隊的地方在拉薩郊區達孜縣拉木區，是一個純農區。在插隊的年月里，土登與公社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雖然他對農活兒不甚熟悉，但虛心向農民學習，又不怕吃苦，很快適應了農村生活。那時在西藏地區，他是為數不多的懂藏文、又懂一些漢文的人，被公認為文化人。所以他白天擔任生產隊的記工員，給社員們記工分。到了晚上，又給社員們念報紙，學習毛主席語錄。

1971年，內地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要求“根紅苗正”，類似于當時流行的“兩手老繭、一顆紅心”。中央民族大學到西藏招生，公社推薦土登去考試。據土登說，考試題目非常簡單，只有一些漢語知識，比較輕松。他很快就被錄取了。

對土登來說，能去北京上大學，是個歡天喜地的大事情。但是，北京在哪里？他卻一點概念也沒有。他只記得路途遙遠。先是乘長途汽車從拉薩出發，晚上走到一個道班，就在那兒住一晚，每個學生都自帶著被褥，從拉薩沿青藏公路到西寧，走了一個星期；到了西寧再轉火車到北京。進了中央民族大學，土登被分配到語言文學系，藏漢翻譯專業。第一年學習基礎課，后來學翻譯。土登說，那還是“文革”時期，學校安排上午上課，下午基本是勞動和自習，老師們不太管學生，怕他們造反。

騎馬采訪的攝影記者

1975年10月，從中央民族大學畢業后回到拉薩的學生，由自治區組織部統一分配。土登被分配到新華社西藏分社。參加工作，土登很高興，但卻不知道新華社是干什么的。他走進西藏分社的大門，找到分社社長周鴻書。周社長上下打量他，說，你當攝影記者吧。土登趕緊說明自己不懂攝影。他懷著希望問周社長，能不能有個學習機會？周社長卻不緊不慢地說，你已經從大學畢業了，就在工作崗位上學習吧！

當時西藏分社攝影組長是內地援藏的記者紀連波。老紀大概有50歲了，頭發已經花白，人很嚴肅，一天到晚話不多。但是，自從土登進了攝影組，老紀便手把手教他攝影知識和技術。從暗房技術開始，沖洗膠卷、顯影、定影、放大照片，到使用相機，從光圈、速度，拍攝角度，不厭其煩，非常認真。

上世紀70年代，相機還屬于貴重物資，新入社的記者一般不發相機，跟著老記者學習。

土登有眼色，肯學習，只要看見老紀出去，他一定緊隨其后，手里幫著忙，眼睛盯著看，嘴也跟著問。有時需要采訪的地方海拔比較高，交通又相當不便，只能一個人騎馬去，老紀就把自己的相機交給土登，百般叮囑小心，反復交代采訪事項。土登騎著馬，神氣活現地挎著老紀的相機，獨自出發了。到了目的地，他便忙著采訪，拍照。土登記得，他PVaKXEhACbfNFNgvp+0ut1tziqCZuyL9YGpW3DJVxPc=入社四年后，總社才給他發了一臺祿來相機。

土登剛進分社時，西藏分社只有一輛北京吉普車，記者下鄉全靠搭便車、騎馬，還要自帶口糧和被褥。

1976年冬天，紀連波帶著土登，搭乘拉薩汽車運輸四隊的貨車到那曲地區安多縣采訪。由于老紀體力有限，兩人到了安多后，老紀住下來，土登便一個人騎馬到各鄉采訪。

一天，土登到紅海公社采訪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早上出發時，河面已經結冰，他牽馬從冰上過河。到了下午，他采訪完回來過河時，河岸的冰經過一天陽光的照射，已經融化開，成了冰水泥潭。土登只得騎馬趟水過河，冰塊加上淤泥，馬也走不穩，到了河中心，土登連馬帶人掉進了冰水。多虧那匹馬奮力掙扎，將他馱過河。讓土登慶幸的是那次沒有帶相機，不然相機可能就“犧牲了”。那時，照相機太寶貴了，誰要是把相機弄壞，或者搞丟了，可是天大的罪過。

用酸奶寫“牧業學大寨”

雖然前一天過河險象環生，但采訪任務在身，土登不敢耽誤。第二天，他又搭貨車翻越唐古拉山，來到海拔4700多米的多瑪曲，到當時全西藏最富裕的人民公社——布曲公社，采訪牧業學大寨。

當時分社規定，記者到高寒地區采訪，可以寫借條向分社借軍大衣或其他服裝。土登當時借了一套發白的舊軍裝，又因為搭貨車，人貨混裝，一天下來灰頭土臉，衣服已經不顯布絲兒。到了多瑪曲，找當地干部安排住處時，人家看眼前這個人，臉黢黑，一身土，不敢相信這就是新華社記者，還以為他是打井隊的民工，盤問了半天，才勉強安排了住宿。從多瑪曲到布曲公社，要經過長江源頭布曲河，騎馬還要3天的時間。來回騎馬，屁股都磨出血了。

到了布曲公社，說是公社所在地，實際上幾頂帳篷而已。土登發現了一個“帳篷小學”，里面有六七個學生正上課，一位60多歲的老太太是學校的“老師”。土登想拍一張上課的照片，滿學校竟找不出一根粉筆。土登急中生智，從帳篷里發現了碗酸奶，用手指蘸著酸奶在黑板上寫下藏文“牧業學大寨”五個字，在字跡未干之前，對好鏡頭，按下快門，拍了一張“擺拍”的照片。

淚眼拍攝孔繁森

1992年底，西藏地區發生地震，拉薩郊區的墨竹工卡縣羊日崗鄉災情嚴重。時任拉薩市副市長的孔繁森立即率領救災隊伍趕往羊日崗鄉。土登得知后，緊隨孔繁森的救災隊伍而去。

土登至今仍清晰記得當時的情景：孔繁森背著藥箱，在廢墟中查看災情。在一間簡陋的藏式土房內，60多歲的孤寡老人益西卓瑪合衣躺在地鋪上，孔繁森見狀趕緊上前，躬身用藏話問老阿媽有何不適。老阿媽褲腿卷著，雙膝腫得厲害，站不起來。她說，別的沒什么，只是這幾天關節疼得厲害。孔繁森二話不說，拿了個臉盆，倒了些溫水，蹲下來，用雙手把老阿媽的腳洗了一遍，又洗凈了她的雙膝，然后從藥箱里取出一貼膏藥，小心翼翼地貼在她腿上。臨走，孔繁森還留下了幾百元錢。

土登回憶說：“看到此情此景，我的鼻子酸酸的。那一刻，我對孔市長這個人有了新的認識。眼淚使我無法看清焦距，我是憑著感覺按下了快門。”

孔繁森是土登比較早就發現并拍攝的一個典型人物。作為一名新聞攝影記者，在長期的觀察、探尋中，土登很敏感地悟出一個漢族干部在西藏工作的意義，漢族干部的作為，體現出藏漢關系、黨群關系、黨的干部作風等問題。土登總結說：“我認為對觀察到的事物要有全面、深刻、清晰的理解，相機要能照到事物的深層本質，而不是膚淺地停留在表層。”

1996年，當孔繁森的事跡在全國傳開，這幅照片成為孔繁森先進事跡最感人的第一張照片。國內許多報紙、雜志也刊登了這張新聞照片。照片同時獲本年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全國攝影大賽”金蘋果杯金牌獎。

記錄歷史，新聞攝影記者的責任

上面講到在安多縣的那次采訪，土登到了被稱為“天下第一”的世界海拔位置最高的氣象站——安多氣象站，發現并采訪了安多氣象站的工作人員陳金水。

1956年，21歲的陳金水從北京氣象學校畢業。當時，正逢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成立，中央決定選調一批氣象人員進藏。聽說到這個消息，血氣方剛的陳金水在志愿書上寫下了“到艱苦的西藏去，保證服從分配”的誓言。

當時我國在青藏高原的氣象研究是一片空白。為了填補這個空白，為西藏建立完善的氣象資料，陳金水和同事們開始了艱難而又漫長的收集資料的過程，開始了他在氣象方面的研究。1965年10月，陳金水在海拔4802米的安多建立了氣象站，據悉是當時全球海拔最高的氣象站。

在安多，土登被這個內地來的科學家感動了。

他拍攝了一組安多氣象站的照片，并向總社發了稿。那是在1976年，當時的社會環境處在“文革”后期，這組照片沒有引起多大反響。然而，整整20年后的1996年，由國家氣象總局發出向陳金水學習的號召，新華社發了陳金水先進事跡的長篇通訊。《人民日報》刊登這篇通訊時，土登這組20年前拍攝的新聞照片為陳金水的報道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照片再現了20年前的人物和場景，令人信服地昭示了“陳金水”們為祖國、為事業的獻身精神。

新聞照片記錄歷史，記錄了為歷史做出貢獻的人物。

我們常說，攝影記者記錄了歷史。但什么是歷史？怎樣記錄歷史？就要靠個人的領悟，所謂敏感和敏銳。當然，還要有勤奮、認真，和一絲不茍的責任心。

土登當攝影記者30多年，跑遍了西藏120萬平方公里土地。1983年，土登背著20多斤重的攝影器材，徒步3個月，翻越原始森林，忍受螞蝗、毒蟲的叮咬，走到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脫縣采訪，拍攝了大量照片，被海內外很多報刊在顯著位置刊用；1986年，土登參加了中日登山隊攀登喜馬拉雅山的攝影報道；1991年，在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一帶，土登采訪道班工人養護青藏公路，在-30℃的冰天雪地里，他的手凍得連相機都握不住，經過十幾天的艱苦拍攝，才完成了《青藏公路——西藏的生命線》一組10底照片，被總社評為社級優秀新聞。

由于長年在外拍攝，土登黑黑的臉膛上刻著風吹日曬的痕跡。一次他到北京出差，出租車司機問他：“你是不是去煤礦招待所？”

宗教不會教人搞騷亂

1980年代以來，一些分裂主義分子打著宗教的幌子，先后在拉薩多次制造以“西藏獨立”為目的的騷亂事件。騷亂分子縱火燒民宅，搶劫店鋪，殘殺無辜居民。在嚴峻的考驗面前，在隨時都可能遭到暴徒攻擊的情況下，土登牢記自己是一名新華社攝影記者，他帶著相機進入騷亂現場，采訪、拍攝，在工作中實事求是，客觀公正，不做違背新聞準則的事。

我問過土登，作為藏族記者，你采訪騷亂事件，不怕被人報復嗎？土登說：“宗教不會教人搞騷亂。” 他說，千百年來，藏傳佛教是藏族人生命的一部分，它教人心地善良，有宗教信仰人們就不會殺生，就有道德約束，不破壞環境。你在西藏看到很多人轉經，這對人的身心都有益處，尤其在現代生活中。生命在于運動，不光是身在運動，心也要運動，精神也要運動。

土登對我說過一張照片的拍攝經過。畫面是拉薩市的一個證券交易所里，一位藏族老阿媽正專注地盯著顯示股票漲跌的電子屏幕。他在交易所看見這位老阿媽，就上前打了招呼。老阿媽告訴土登，每天早上，她先去寺廟里轉經、念經，等證券交易所開門，她就把轉經筒放在包里，坐到交易所大廳里，一邊看著電子屏幕，一邊用手機了解股市信息。

老阿媽專注股票漲跌的表情被收進土登的鏡頭，這是西藏經濟發展的一個特寫，而照片背后的故事，更體現出宗教信仰和藏族人生活的密切聯系。當然，這些也記錄了歷史。

1986年，經中央同意，西藏自治區決定恢復中斷20多年的藏傳佛教傳召大法會。土登被指定參加這次報道。他知道，這既是攝影報道的良好機遇，也是對一個攝影記者的綜合考驗。在十多天的傳召大法會期間，土登拍攝了160多張照片，向國內外發了大量現場圖片，許多國內外報刊以顯著位置整版采用。新華社還采用傳真技術，將傳召大法會現場第一天的新聞照片，當天傳到日本東京。當時中國駐日本大使稱贊說：“遙遠的西藏發生的事情，當天就能電傳到日本，真不簡單！”

丈母娘看上的女婿

1975年，土登畢業回到拉薩時，與中央民大的同學來往比較多，常去一個叫扎桑的女同學家里玩。一天，扎桑的母親非常直率地對土登說：“和我女兒交個朋友吧。”土登一直對扎桑有好感，也知道她家的一些情況，她的父親是漢族，河南人，當年隨18軍進藏，母親是西藏第一批到中央民族大學學習漢語的藏族女干部。土登說，自己那時年輕，不懂得愛情，自從準丈母娘將這層窗戶紙捅破，土登與扎桑交往了幾年。1982年兩人結婚，婚后生了一個女兒，一家幸福美滿。

2002年8月，我到西藏出差，正趕上拉薩甘丹寺舉行展佛儀式，我們也慶幸能遇上這么重大的佛事活動。展佛儀式那天一早，土登來接我，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夫人扎桑和女兒措姆。眼前的扎桑圓圓臉，大眼睛，是個漂亮的藏族婦女，性格開朗，拉著我的手說，大姐，早就聽土登說你要來，今天我們一起去看展佛！

整個展佛儀式進行了一上午，隆重而莊嚴。土登忙著找位置拍照，又要在現場發稿，扎桑跑前跑后地幫忙，還要照顧我們這些客人。

按照藏族風俗，展佛結束后還有群眾聚會，在寺廟外的一片開闊草地上進行。人們自帶茶水和食物，一邊喝著酥油茶，吃著牦牛肉干，一邊載歌載舞，非常熱鬧、祥和。扎桑不時被邀請加入舞蹈的行列。她自制的兩大暖水瓶酥油茶，被我們喝得一干二凈。十年過去了，我還經常回味那純正的酥油茶……

遺憾的是當年年底土登的夫人去世，使他身心很受打擊，2005年就提前退休了。不過作為西藏攝影家協會副主席，他還沒有放下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