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回鄉(xiāng),是為了叔叔家的琴琴。
母親告訴我,你就在不遠處悄悄看看,她是不是讓人放心?
故鄉(xiāng)的天,總是亮得很早。
十七歲的琴琴,給小亮的瓶里灌滿熱水,裝進書包,小亮六歲不到,上學緊緊拉著哥哥衣角。大亮不開心就故意放快腳步,害小亮在后面東倒 西歪。
琴琴站在院邊桃樹下,望著兩個弟弟漸漸走出她的視線。陽光很好,她似乎有些開心。或許是因為,又一個暗夜過去了。
轉(zhuǎn)身回屋,洗過碗,把一些剩飯渣兌了刷鍋水,倒進雞盆。打開雞窩,六只雞爭先恐后叫著擠出來,顧不得在新鮮空氣里打一聲鳴,便沖向它們的食物。塵土揚了琴琴一腿,她像大娘一樣罵:沒出息的東西們!
柜子桌子擦得光亮,琴琴洗把臉,梳頭照鏡子時,忍不住笑了一下。那酒窩,像極了媽媽。
大娘還在家里忙碌,大爺還未從地里回來,琴琴快走兩步,順小路爬上屋后的山坡。
草都青了,露水也差不多落完了。琴琴坐下來,太陽暖烘烘曬過來,小院盡收眼底,自家的雞已經(jīng)和大娘家的混在一起。那只沒出息的黑公雞又在滿院追大娘家的紅母雞。大部分雞都坡上坡下開始覓食,只有那只最瘦的花雞還在盆里一粒粒撿拾著最后的殘食。
昨晚,大娘拿過琴琴正織的毛衣說,手有些緊。琴琴覺得也是,因為針都有些撥不動了。她沿著昨天的痕跡一點點繼續(xù)。新買的線,藍得在陽光下閃眼。琴琴沒聽大娘的話,拆掉爸爸的舊毛衣,而是給大亮買了新毛線。爸爸媽媽的所有衣物,琴琴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媽媽當初陪嫁來的紅漆木箱里。
爸爸媽媽又一次鉆進琴琴脆弱的心底,兩行淚順勢滾落在青青的草葉上,露水一般晶亮。六個月,僅僅六個月前,爸爸還在;一年前,媽媽也在。然而今天,爸爸媽媽卻相聚到了另一個世界,把他們姐弟三人像飄飛的柳絮般丟在這個看不清未來的生活里。
“媽,爸爸?”琴琴無數(shù)次在心底喊,忍不住說出來。兩個弟弟在,她不敢,在心里使勁,震到嗓子疼。媽走的時候,她哭了一天又一天,爸走的時候,她眼里就沒了太多淚。有時她說想媽,有時又說恨媽。她天天祈禱,保佑爸爸把他們?nèi)齻€帶大。然而,媽還是把爸爸叫走了。爸爸,頂天立地的男人,真的兌現(xiàn)了當初的諾言,跟他的女人走了。
“把我也帶走……”
琴琴說,媽走后第二天,爸就是這么喊,跪在雪地里,歇斯底里,聲淚俱下。當時大娘大爺都罵他,鄉(xiāng)鄰也罵他:“你走了,三個孩子咋辦?”
爸爸撲過來,把三個孩子摟在懷里,嚶嚶哭了,把滿院人的心都哭碎。琴琴知道,爸爸實在舍不得媽媽,但爸爸更舍不下他們?nèi)齻€。
事實不這樣。那個凌晨,爸爸毫無征兆地走了。天亮時分,爸爸已僵硬了,小亮卻裹在爸爸臂彎里酣睡。
琴琴拿起毛衣,擦擦眼角。她努力不去想這一切。現(xiàn)在她是姐姐,這個家的老大,必須承擔重任。她一直糾結(jié),大亮繼續(xù)上學,還是去打工?她不想讓大亮退學,雖然大亮學習成績比她差很多,可她已經(jīng)回家了,大亮怎么可以再退學?媽媽活著的時候,沒事就跟大娘叨叨:我們琴琴呀,可不像別人家的女孩早早退學回家;我們琴琴,手一定是白白的、嫩嫩的,像城里女孩;可不能早早結(jié)婚,得學個樣子出來。
媽媽的姑姑在城里,她每去一次回來,便發(fā)一通感慨:“不上學真不行。”
如今,媽媽疼愛的琴琴坐在山坡上,一雙嫩嫩的手已顯出粗糙。琴琴的成績單,至今都整潔地壓在書包里。那只書包,她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翻。自從退學回家后,她便把墻上的獎狀一張張揭下來,擦去塵土仔細疊好放起來。她知道,今后不可能再有新的了,這些舊的,必須存下來留個念想。
如今,墻上空空。大亮從未得過獎狀,小亮還小。大娘勸琴琴,讓大亮退學打工去,念書不會有什么名堂。要不,地里指望親戚們東一下西一下,收成不會好。沒有來錢的路子,三個人怎么活?
箱子里,爸爸收下的禮錢已經(jīng)越來越薄。爸爸在信用社還有貸款,數(shù)目不算大,可是大爺告訴她,如果不能盡快還上,利滾利怕得驚人。
怎么辦?讓大亮退學?琴琴喜歡學校,愿意看兩個弟弟背著書包離開家,就像媽媽當初看著她背書包離開家一樣。她愿意晚上收拾好一切,輔導兩個弟弟寫作業(yè)。聽窗外偶過的風吹草動,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筆一畫寫字做題。翻大亮的書,那些習題和課文,總能讓琴琴重回課堂。
“琴琴,該準備買谷籽了。犁完這兩遍地,過兩天我就出門。”正在沉思的琴琴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原來是大爺牽著牛從地里回來吃早飯了。大爺說今天犁完自家地,明天給琴琴她們犁。
“大爺明天不用回來了,我給你送飯。”琴琴乖巧地說。
買谷籽要錢。錢,就這樣一張張出去了。大娘告訴她,過幾天有個親戚結(jié)婚。大娘說,這些事得自己操心,紅事白事,哪樣都不能落下。看著琴琴為難的樣子,大娘說,迎來送往就是人情,爸媽不在了,你們還是一個家,沒人會因為你們是孩子,減免這份禮,也不能因為你們是孩子,就不參與這些事。
“以后家里有事,都需要用人。”大娘這話,讓琴琴懂了,人情就是這樣積攢的。爸媽走后,琴琴和兩個弟弟見了誰都覺得像親人,哪個親人送來的哪怕一句安慰,都讓他們覺得家還沒散。
“大娘,以后不管誰家有事,一定記得提醒我。”琴琴鄭重叮囑大娘。
花母雞用最響亮的嗓門告訴山坡上的琴琴,它下蛋了。四只母雞很爭氣,天熱的時候,每天至少兩顆蛋。
聽到雞叫,琴琴的臉就有些紅。她忘不了那個中午,一口氣打了十顆雞蛋炒了,黃燦燦端上桌。小亮驚了,大亮叫了。看到兩個弟弟歡呼,琴琴的成就感十足。以往,媽媽總在節(jié)日才舍得炒雞蛋,每次頂多四顆。兩兄弟為此爭搶挨打,總是常事。
琴琴覺得,雞蛋是自家的,不用花錢買,怎么總不讓他們吃個夠?
大娘端著一碗面進來說,“誰家這么吃的?雞一年下幾顆蛋?這一盤,能賣多少錢!”
琴琴對我說,那一刻她才明白,雞蛋是用來賣錢的。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瞬間腦袋突然就糊涂了,沒把雞蛋和錢聯(lián)系起來。那一餐或許成了永久紀念。此后,除了過生日、“六一”,琴琴再不輕易給大亮小亮吃雞蛋。此后的每一顆蛋,琴琴像媽媽在世時一樣,埋進米缸,攢夠了賣錢。
花母雞圍著小屋撲棱棱飛,墻皮被雞撲得一片片往下掉。
“修房子,也得用錢。”那晚,琴琴想外出打工,可兩個弟弟咋辦?家里的雞、屋子、地,咋辦?懂事的大亮看出姐姐的心事。
大亮只有十三歲,可大亮拍著胸脯給琴琴保證,他會掙錢回來。可大亮能干什么?做童工,悄悄跟著工頭,搬磚和泥,學著干唄。
這件事,就差琴琴點頭了。
許多時候,琴琴在暗夜里問過爸爸,希望爸爸托一個夢,告訴她不犯難的辦法。
大娘說,大亮到二十幾歲,就要娶妻生子,小亮到鎮(zhèn)上讀初中高中。上學花錢多,娶妻生子更需要錢,需要房子。可蓋房子要多少錢?琴琴腦子里沒有一點概念,只知道攢這筆錢會很遙遠。遙遠的事,卻不能不想。
她常常問大爺大娘,爸媽在世時,怎樣掙錢?賣雞蛋、賣糧食、挖藥材、倒賣襪子,這些琴琴有記憶。那時琴琴在爸爸背回的一麻袋襪子里,挑挑揀揀。她以為一麻袋襪子是爸爸的,如今才知道,爸爸只是背回了襪子,那是別人的。
山坡上,琴琴有一下沒一下織著毛衣。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是想到曾經(jīng)的教室,還是撐起家事重擔的自豪?
此刻,小伙子木子來了,抓著一把黃的紫的白的花。
琴琴看了一眼木子,不說話。
木子家的兩只羊就在身后吃草。
木子的花是專門給琴琴采的,是有用意的。村里不上學的女孩子們,大多數(shù)都在談戀愛。像琴琴這樣大的,好多都有了主。何況,大她五歲的木子對她早有意思。
大娘說,琴琴還沒退學的時候,木子在路邊等她,給一把酸棗幾顆核桃。琴琴不要,木子一直伸著手等她接。琴琴從不接這些東西。
爸爸包括大爺大娘曾經(jīng)表揚琴琴,不要木子的東西。木子有什么好呢?不讀書是大毛病,而琴琴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大人們眼里,琴琴的未來一定在城里。
但是爸走后,大娘常常故意說起木子,木子其實不錯,長得也好,沒其他壞毛病。木子依然像以前一樣對琴琴,有一天大娘挑明說,與木子定下來也好,現(xiàn)這樣的情形,指望找什么樣的男人?讓木子幫助挑起這個家,有什么不好呢?
琴琴心里難受,現(xiàn)實又讓她把這事認真放在心上,從心里講,她并不討厭木子。以前不理他,是因為他不上學,現(xiàn)在,他們都一樣了,很多年甚至一輩子,她可能都留在這個小村里。木子難道不是最好的人?她有時想,如果與木子戀愛,如果與木子結(jié)婚,是不是也很好?他忙時種地,閑時外出打工,她照顧家照顧兩個弟弟,日子是不是過得和別人家一樣好?
可面對木子,琴琴高興不起來。
大娘在院子邊上看到了,望一陣,嘆一陣氣。大娘說,琴琴心里是陰天。當時,一干女人在麥場家長里短,婆婆媽媽。在廁所里的琴琴聽到一句話:“她是好姑娘,那兩個‘累贅’咋辦?一下娶三個,換你們干不干?”
琴琴聽得真真的,說這話是木子媽。
木子媽強硬,“木子想娶,就跟她去,回這個家,不能夠!”
外面的女人們都知道琴琴在廁所里,知道琴琴能聽到。琴琴明白了,女人們一定看到琴琴,才向木子媽提這事,而木子媽聲音那么響亮,也是故意的。
琴琴走出廁所,女人們尷尬地打招呼。木子媽,頭也不抬。
琴琴回家和大娘哭,“以前她很喜歡跟我說話呀。”
山坡上,羊在遠處吃飽了草,慢慢靠近他們。木子揀石塊,趕走了羊。琴琴憤憤站起來,離開。
山坡上,木子看著琴琴的背影,蹲下,又起來。
大娘在院子里喊,春天來了,該把衣服拿出來曬曬了。
可琴琴還是沒打開家里那只紅漆木箱,她知道一翻就會翻出爸和媽。大娘進屋說,以后,箱子里的,包括家里的事都是琴琴的,要親手把舊的翻過去,新的翻出來。
琴琴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來晾在暖哄哄的太陽下。
“中午吃啥?”大娘過來摸摸琴琴媽的衣服,問。
“面條。”琴琴答。
不久,有力的搟面聲音,嗵嗵響起。外面,天還是藍天,太陽還那么暖。雞群也卡著時間回來覓午飯,琴琴騰出手,抓一把玉米撒出院子。
琴琴的更多心思,必須跌在柴米油鹽里。
她沒有看見,我一直都在不遠處看她。
我不知道,把這些告訴母親,會不會覺得難過?
車子停在一片玉米地旁。
放眼望去,我認識的樹,都老了;老了的房子,依舊在老地方。
下午的人抬起頭來。我看了,想尋出一兩個熟識,名字似乎已到嘴邊,卻又失了主語,才知道,二十年流蝕了我的全部記憶。這些陌生人,一定是從前的小孩,現(xiàn)在的成年人,是外面嫁過來的媳婦,是從前的孩子生育的孩子,是從前的熟人,現(xiàn)在衰老了面孔的“陌生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或許更不熟悉我。時間讓我們變了模樣,讓我們極力回憶卻還是回不到從前。
有調(diào)皮的小孩喊:“去誰家?”
我答應(yīng)著。就有人問:“可是小小?”
聽到名字,挑谷子的女人在我身邊盯了一陣,說:“比小時瘦了。”她的頭巾上掛了一層薄薄的黃土,讓我找回丟失的親切,想摸一摸。她可是誰的媽,可忘了輩分,不敢妄稱,就笑答:“小時候胖。”
她說:“城里人就是不一樣,還能嫁一次。”她的話很清澈,是流出來的,我信了,笑了。
嬸嬸從玉米堆里抬起頭來,愣了半天才跳過來奪下我手上的東西:“一個人?”
“孩子跟爸爸出門了。”
“你爸咳嗽輕些?”
“一直吃藥。”
“你媽的腰呢?”
“保養(yǎng)著罷。”
嬸嬸丟下玉米,攥緊我的手,急切地開始了積攢多年的詢問,直到遠在城里的親人在她腦中一一清晰,才滿足地拍拍手,“晚上吃蒸餃!新磨的紅面!”看我驚喜的表情,笑笑說,“沒忘吧,小時候一聞到味兒,就騎在門檻上不走。”
往事,暖暖的。
我洗了手,被嬸嬸推開,“轉(zhuǎn)轉(zhuǎn)去。”
陽光灑滿院,曬出陣陣泥土香,空氣中彌漫著久違的糧食氣息。誰家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清晰入耳。偶然,傳來一聲狗叫,嬰兒啼,溫情彌漫在整個村莊。
出門,那個愛打鬧愛逗小孩的舊鄰叔叔迎面走來,滿頭白發(fā),身后一個小孩追著他喊爺爺。我小心叫聲“叔”,他眼神疑惑,淺淺作答。我沒說我是誰,他未敢問我是誰。走出一大截后,才返身盯著嬸嬸家的院門恍然求證:“可是小小?”
表姐坐在我面前,說自小得病臥床、博覽群書的兒子,在一個夜里毫無征兆地離去了。時間過去大半年了,她淚水依舊肆意,順勢裹進她的皺紋里。我驚嘆她的蒼老。高中時代,她拖著兩條美麗的大辮子一路閃耀,她與校長兒子的戀情轟動小鎮(zhèn),她出嫁當天嫩白的肌膚清亮動人。今天,她用粗糙的雙手輪番擦著淚,與每一個農(nóng)家怨婦一般凄涼講述。盡管還有一子一女,她依然執(zhí)著地惦記著她的“二小”,那個無聲逝去的她情愿付出一生再服侍二十年三十年的“二小”。
去表姑家。她不在。她去城里幫兒子看孩子了。兩年不見,照片上的她清晰地衰老著。眼神,神情,稀少的頭發(fā),都讓我失落。記憶里,是她在小河邊將一頭秀發(fā)浸在水里;上氣不接下氣跑進院門驕傲地告訴閨蜜,有個男生在后面拚命追;她露著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咬著一只梨在樹下爽朗大笑。
時間!一切的一切,全是時間。曾經(jīng)的好東西,都讓時間奪去了。它像個妖魔,悄然從每個人身邊走過,粗暴地從上到下從前到后從內(nèi)到外掠去人身上的一切,包括記憶。我們可以戰(zhàn)勝任何坎坷,唯獨無法戰(zhàn)勝時間。它要無情流走,一秒鐘都不肯停留。你試著哭,試著拉扯,試著哀求,都無用。
好在,故鄉(xiāng)的夕陽也如此美好,黃昏極其富有詩意。打谷場上,曬太陽的老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不變的是嘴里的開心或煩惱。家長里短,就在茶余飯后被一樁樁曬在太陽下,有人疼,有人喜,有人冷眼無語。
東西南北上天入地扯累了,空氣在瞬間有些沉悶。對面梁上恰當?shù)貍鬟^顫巍巍一聲:“吃——飯——”被喊的人,起身嘟囔:“破嗓子”,順手拍拍前面的背,“回,一會兒又該喊了。”于是,擔心被喊的,相繼收起煙鍋家什起身。那些已經(jīng)沒人喊的,心便沉沉的失落,咀嚼著曾經(jīng)蕩氣回腸的那一嗓子,嘴里倔強地嘲笑,“一輩子被管!”
我深信,這就是我的鄉(xiāng)村,生我養(yǎng)我的鄉(xiāng)村。我與故鄉(xiāng),依舊可以碰撞出那種一擦即燃的火花。味道,如此銷魂。
“小小——”脆生生的呼喊響徹多半個村。
“叫你吃飯呢。”許多與我熟識起來的鄉(xiāng)人熱心提醒著。
回身,望到房檐上翹盼的嬸嬸,我知道,她的紅面蒸餃,熟了。
三大盤原生態(tài)蒸餃,冒著熱氣點燃著我升騰的食欲。城市的飯店,不管怎么吃,都不是眼下這般味道。我知道,除了嬸嬸的手藝,更多的緣于腳下這片黃土。
天,不覺間在我與嬸嬸邊吃邊嘮中黑下來。這頓晚飯里,我與嬸嬸同樣收獲了大量信息。只是嬸嬸只能靠躺在被窩里慢慢融化,我卻可以立即品味。毫無睡意,起身下炕,換上嬸嬸的布鞋,出門。
一院的月光,隱約聽到鄰家電視機里的打斗聲。
布鞋,松軟的鄉(xiāng)村黃土小道,星星月光……我悄然繞過一個又一個屋檐,不會有人知道我心中的愜意。鄰家門縫里,清楚地看到雞入窩后院中的安寧。即便那個白天不聽話的孩子在挨打,哭聲也是暖的。你看,淚還在,他就端起母親盛的粥,笑著喝了。
恨,我沒有一雙可以繪畫的手,否則,這幅恬適的安寧,該有多么值得珍藏;恨,這樣的畫面,是文字所遠遠不能及的。
誰的一聲輕咳?像極了兒時的爺爺。我移開腳步,看他挑著一擔谷物經(jīng)過,聽負重的呼吸隨沉重卻快樂的腳步一同歸家。秋天,是鄉(xiāng)村男人證明自己的季節(jié)。當他肩挑沉甸甸的一擔推開院門,他的妻子,早已迎在門邊遞上熱毛巾,捧出晾到正好的茶水;他的兒女,也早已安靜地等在桌邊,給他敬上筷子,外帶一壺烈白。
他的一聲許可,孩子們會飛快地挑起一塊炒得焦黃的雞蛋塞進嘴里,哪個,一定會被噎著;哪個,一定會被嗆著;還有哪個,一定會被母親硬生生拍一巴掌。只有他,會在這吵鬧嘻笑里樂呵呵醉去,專享他的夜。
我實在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實在無法拒絕這樣的暖情。我的鄉(xiāng)村,我的故土,多少年,多少次,我總會莫名被擊中,莫名在這樣的想像中澎湃萬分。我深信這就是最豐富的人生,最純真的幸福。
我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思緒,也在這越來越熟悉的情境中回到從前。文字、畫面,在我腦中交相輝映,撤掉一幅,又換上一行。
那個夜啊!故鄉(xiāng)的秋夜,如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