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質疑一個事實,那就是在我們這個看起來充滿活力的時代,人的情感和本質的某些基礎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異化,人們既不滿意當下琳瑯滿目的多元生活,也不對明天可能井然有序的新秩序寄予希望,同時對古老的道德傳統避之莫及,宗教的或世俗的人道主義受到廣泛質疑,它們被懸置在人們的腳后跟上,不再加以理會。人們正在努力挖掘一道深不可測的自我鴻溝,與世界分裂,進入“衰老期”。
這個時代究竟在發生著什么,它是一個什么樣的勝利與奴役共存的時代?經濟革命的勝利和商品化范式的建立使意識形態政治淡出人們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市場的非人格化機械法則;數字革命的勝利以置換的方式重新創造和規定了人類生活的空間和時間,取而代之的是信息化時間和網絡空間的全新維度;生物學革命的勝利使人的譜系發生了重大改變,這一改變從基礎上動搖了生物定義的關系,以及人類與自己內質的關系。時隔一個世紀之后,“革命”這個詞匯再一次成為這個世界的主流詞匯,形形色色的革命從根本上創造出一批新型的革命者,同時塑造出一代被革命切割成碎片,然后再以復制品的方式重新組合起來的新人類,這一切,都在引發傳統人道主義的危機。
這個時代日益龐大的技術潮流和政治社會體系的極端極權主義對于個人肉體和精神的獨立性、內在性的全面專制,對人們的苦難和恐懼置若罔聞,對敏感而脆弱的人性正在遭受的暴虐無動于衷,這是時代眾多病理的主要病癥。
個人和時代互為鏡像,同樣是扭曲的,不真實的。在實證主義和現實主張的科學面前,人不再是一個完全的主體,而是基因自我繁殖的載體,對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求證成了人類唯一的目的,在這一目的下,人的生存被無情地拋棄在知識的范疇之外,遠離人類的生存現實,也遠離人類追求的真理,正經歷著從未有過的冷漠命運。這種對科學狂熱的追求和崇拜證明著蘇格拉底對人類的教諭,這個教諭是,不要去追問現實生活的不幸,不要去在意那些普遍性和必然性多么違反人的意愿,安于現實,因為“人的最高幸福莫過于在談論美德中度日”。人這個概念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
而人與自然的關系變化導致了人自身的異化。人從事科學研究,以洞悉自然的奧秘,同時發明各種技術駕馭自然,這種關系改變了自然界,創造出新的環境,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人本身。19世紀工業化革命出現了機器對人的勝利,20世紀信息化革命出現了數字對人的勝利,21世紀生物工程革命出現了基因對人的勝利,人在這些新物種的不斷勝利中深化和穩固了對自然的主宰力,同時也與自然本質上地隔離開,陷入被自己的創造力和創造物奴役的客體化境地,失去了自己這個目的。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不再是精神對自然的交合與交融,而是征服、戰勝和消耗自然力,視自然力為人類謀取利益與幸福的工具的施力關系。當人日益客體化,并在客體化中喪失個體人格,被自己的造物所奴役時,反人道主義勢必取代人道主義。
希臘羅馬文化時代,馬可·奧勒留·安托尼努斯皇帝在他的《沉思錄》中宣稱:“不能使他成為一個人的那些東西,根本就不能稱為人的東西。它們無權自稱為是屬于人的東西;人的本性與它們無涉,它們不是那種本性的完成。因此,置身于這些東西之中,既不是人生活的目的,也不是目的的亦即善的完成。而且,如果任何這種東西確曾與人相關,蔑視它們和反對它們則不是人的事。”“一個人越是從容不迫地使自己排斥這些和其他這樣的東西,他也就越善。”他還說,“那不能使一個人本身變得比從前更壞的東西,既不可能使他的生活變得更壞,也不可能從外部或內部傷害它。”
事實上,安托尼努斯大帝否認的那些傷害始終存在,并且主導著人類的改變。
現在,我可以回到我的題目了:文學的人道主義傳統的困境——我可以做一點類似于修辭學的工作——它是人道主義傳統的困境,簡而言之,它是人的困境。
人的尊嚴注定了一件事會在終極點上得以成立,即人的尊貴不會建立在對任何他人的崇拜之上,不會最終接受他人賜予的天國世界。從這個角度講,人最關心的問題不是上帝的意志,不是上帝說了什么,而是自己的理性原則,并且按照那個原則塑造自己和建立社會。
那個理性原則在哪兒?看起來,我們都會同意蘇格拉底的一個觀點,那就是,人之所以為人,是人能對理性的問題給予理性的回答,因而人是一個有責任的道德主體。人道主義最初的解釋,讓我們在一開始對人類的自我覺悟——這是東方宗教的一個關鍵詞語——抱有樸素的希望。但是非常遺憾,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人對自己的生活,包括大多數理性問題給予的是非理性的回答。
這個世界的精英,以及政治家們,無一不是人性的主張者和鼓吹者,他們的一只手上握著他們創造出的真理,而另一只手上,不管握有多少面旗幟,肯定有一面寫著人道主義這個符號。可我們都看到了,對和他們同時生活在一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尤其是那些生活在苦難和無助中的人,他們從來不屑一顧。
道德價值并非宇宙的現實,并非自然現象,亦非造物主的規定,而是人為了人的目的創造出來的。正如無法舉證人在偷吃禁果而墮落之前完美無瑕的天國生活,無論是自然法則還是有神論,都無法從客體意義上給予真實的證明,以確認普泛意義上的道德價值的存在。
我們既不能過高地信任我們的精神,把自己當成分裂的天使,約束甚至滅絕肉體沖動,也不能過高地相信我們把握物質世界的能力,使我們變成有腦子的野獸。良心和神的啟示不能幫助我們解決所有的問題,甚至不能幫助我們解決基本的現實生活的問題。
指望人用理性精神戰勝和超越自己的本性是無效的,但是,我們不可以永遠聆聽關于人的原罪和人的墮落的晦澀和憂傷的故事,不可以默認它世世代代提供給我們的那些個人生命體驗和整個人類歷史的論據,不可以不做出任何理性的解釋和反抗。至關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想像人在受到自然本原支配,受到人所在的自然界支配的時候,不尋求與神性力量的聯系,并且得到它的支持。
內心的善只能是我們自己的行為,沒有人這樣要求我們,因為商品世界只會要求我們不斷建立和強化自憐自愛,強化欲望力的特質,讓我們大言不慚地提出第一和原始的要求,同時指導我們不惜任何手段去有效地滿足于這一要求。
奧古斯丁在他的《懺悔錄》中這樣說到:“人們贊賞巍峨的群山,浩淼的大海,寬闊的河流,蜿蜒的海岸,旋轉的星體,卻把自己置之腦后。”問題恐怕不是這樣,不是人在忽略自己,而是人在認識自己的問題上不斷受挫。人被認識自己這個命題弄得疲憊不堪。我們真的相信自己是具有人類外表的神嗎?真的以為由于自我的選擇,我們可以在轉瞬即逝和永恒之間游刃有余嗎?有關我們自己,我們能說什么呢?那是我們最大的盲區。我們在這個盲區里行走了幾千年,無數火把和明燈點亮了黑暗,它們如今仍然高懸在那里,但我們卻看不到走出盲區的方向。身處天使與野獸之間,除了肉體和肉體沖動之外,我們對自己所知不多。
人類始終沒有走出但丁的《神曲》,始終在痛苦地漫游著,穿過地獄和煉獄,死了,再以新的肉身形式活回來,繼續穿過地獄和煉獄。代表理性精神的維吉爾并不永遠都鐘情于人類,那個天國中的天堂,它在哪兒,人類始終沒有找到。
文學關注什么?之于人類,文學這片羽毛是假以為翅,引導人類超越現實,飛往別爾嘉耶夫所說的“天穹的故鄉”,還是假以為撣,撫卻人類惡和虛偽的塵土,還人類以對神性自我的相信?
無數了不起的文學家用神性的語言揭示和分析了人類的各種品質和品德,以及這些品質和品德的演化,并試圖對這些品質和品德的性質作出規定,善、仁慈、公正、正義、節制、慷慨、謹慎、勇敢、智慧、理性和悲憫情懷。當然,還有那些與之相反的人類的品質和品德。如今,神性的語言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施暴——認知世界維度的混亂導致語言的零碎和遮蔽,對前文化的清算和割裂導致語言的爛根和缺乏連貫,強制性制度化導致語言具有可管理性和標準性,商品流通導致語言具有流通能力和廣告效果。語言譜系的崩潰,使前文學創造出的曾經令我們為之傾倒和自由向往的那些偶像,一個個泥牛入海,面目全非;披在人的生命目的和意義身上的粉飾霓裳和掩蓋帷幕紛紛墜地,人類無以遮體,卻得到了一大堆不復所用的華麗造物。
很難看到簡單而徹底的文學放逐,隨聲附和的話語和隨波逐流的生活成為普世生活的文本。在這樣的文本中,我們不是看到了我們的世界和我們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荒唐,而是看到了那些荒唐有多么的嚴肅和深刻,以及作為文明形態之一種,它將怎樣載入人類歷史。
我要提到20世紀中國偉大的啟蒙主義思想家和批判現實主義大師魯迅,這位無所畏懼的人道主義戰士視文學為一柄決不寬恕的青銅劍,劍指向處,是民族人格的異化、社會道德的淪喪、導向卑下的恐懼、導向馴服的妥協和導向奴役的權力。道德人性的泯滅、精神的萎頓、日益削弱的國民氣質始終是魯迅先生的最痛,對缺乏神性追問、不斷分裂的民族品格痛心疾首的批判和對善和憐憫的覺醒的呼喚始終是魯迅先生的生命姿態,他就像一道可貴的閃電,劃過建立在虛幻的人類之善、自然自善、歷史之善的中國特有的人道主義傳統的灰色天空,劃過國家政治生活和人民世俗生活的黑暗天空。
另一個困惑來自文學的本源。一體化大潮洶涌,民族文化遺產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和解構。它的悖論是,任何一個人類文明形態都建立在前文明形態之上,如果沒有對于歷史前景的描述,人類就無法理性地前進,如果無視自己的過去,人類就不可能建設一個清晰RvcSbpq2pBu7c/tBEkmHrw==可見的未來觀。
感謝我們的前人,他們留下了那么多的人類寶貴財富,我們當然有可能比人類任何時期的人們都看得更遠,但這并不說明我們就有多么的了不起。事實上,我們的確不過是一群矮子,因為我們站得不矮,而我們腳下的那些肩膀,它們的主人是一些巨人。
遺憾的是,文化遺產本身并不會使人變得聰明和智慧,哪怕這個時代的人們在文化遺產面前并非是無知的,哪怕人們有這個福分,讓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復活,成為人們的同時代人,成為時代精英分子的楷模,蕓蕓大眾的力量源泉。
假使我們只是專注于欣賞和復制古人燦爛的文明生活,而忽略了自己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就是病態的;假使我們只是沉湎于古代神話英雄的創世紀詩篇,而不去聆聽我們父母和孩子的哭泣聲,我們就將失去我們的家庭、鄰居、民族和同時代人;假使我們從來沒有思考過人類的過去,不曾考究人類的現在,不曾弄清楚我們是誰、從哪兒來、要去哪兒,我們根本就不算活著。
繼承和揚棄不是問題,繼承和揚棄什么也不是問題,為什么繼承和揚棄同樣不是問題,問題仍然是那個最簡單的提問:文學是什么?
文學是一種自由,自由是一種可能而非必然,從這個角度講,文學是理想的,但歸根結底是悲劇的,它所關心的是人在悲劇現實中的罪惡、痛苦、反抗和救贖。
說到自由,我要提到另一位生活在19世紀俄羅斯的偉大作家費奧多爾·米哈依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以他天才的思辨性和對人性罕見的抵達程度揭示了人類自由的兩難境地,這位差點兒被沙皇槍斃掉、為苦難深重的人民折磨得精神失常的杰出的人道主義思想家在他的《死屋手記》、《被欺凌與被侮辱》、《罪與罰》、《白癡》、《惡魔》、《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塑造了一個個令人驚訝的充滿了人道主義探究的鮮活人物,這些具有復合和復雜人性的人物不僅從文學的角度,而且從哲學的高度告訴我們,自由是人的屬性中最為重要的元素,這一元素指向天堂和地獄兩個向度,而地獄的向度,正是人性轉化為非人性的向度。自由的屬性不是天然的,自由是一孔雙眼泉,它既是善之源,也是惡之源,以這眼泉水為生命的人類由此善惡雙生,人類的罪惡和苦難正產生于這里,它要求人類尋求一種和人類自由相適應的限制性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我們建立了一個至今仍在引起廣泛爭論同時讓人們驚恐不安的形而上學經驗。
簡單扼要,刪繁就簡,回歸神性的語言——愛是人性的,同時也是神性的。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惡使我們分裂,使世界氣急敗壞。人生的目的不是超越死亡,而是建立善的德行和品格,完成道德實踐。人應該把人當做人來對待,這個人包括自己以及他人。
保護好我們的人性,那是我們較之客觀世界更為重要的理性世界,我們正是從那里起身,前往理想之地。我們的確需要活得更具有主宰力——但那不是任何形式的權力主宰,而是與善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