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攸關風險題

知識競賽有一檔風險題，答對加分，錯了要倒扣分。分值越高，風險越大；鬧不好就會輸得一分不剩。當然，選手有權不選擇它以規避風險。古代社會生活中有一種特別風險題：皇帝問臣民。答得好，合上意，得到贊許直至升官發財，變現都是瞬間事；反之，風險就大了，嚴重的會讓你腦袋搬家！

皇帝所問，回答起來都有相當難度，其中尤以直接品評皇帝難度最高，風險最大。

爰延任侍中，漢桓帝游上林苑，從容問爰延：“朕何如主也？”對曰：“陛下為漢中主。”桓帝進而問“為什么”，對曰：“尚書令陳蕃任事則化，中常侍黃門豫政則亂，是以知陛下可與為善，可與為非。”此時的桓帝尚未混球，居然虛心接受了爰延的進言，“今侍中面稱朕違，敬聞闕矣”。

草寇出身的后趙開國皇帝石勒大饗群臣，興頭正高，就問徐光：“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徐光贊頌他“神武謀略過于漢高，后世無可比者”。石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太過。朕若遇漢高祖，當北面事之，與韓、彭比肩；若遇光武，當并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石皇帝頭腦清醒，自我定位也還準確，群臣皆頓首稱萬歲。

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戎馬倥傯，卻喜文墨，書法水平不低。因熱愛此道，蕭皇帝特詔王僧虔來皇宮進行書法比賽。王僧虔官至侍中，為“書圣”王羲之四世族孫，書法時譽“天下第一”。賽后，蕭皇帝要讓王僧虔說出誰“第一”，王說：“臣書第一。”蕭道成聞言面露慍怒，正待質問，僧虔又說：“陛下也是第一。”蕭道成問何以兩個第一？王僧虔答道：“自古君有君紀，臣有臣綱，君臣怎可相提并論。臣的書法，在文武大臣中可稱第一。陛下的字，沒有哪個帝王可以勝過，所以是皇帝中的第一。”王僧虔的巧答，既讓蕭道成收獲了“第一”的虛譽，又捍衛了自己書法的地位和尊嚴。

看重身后名的皇帝，對其死后會得到一個什么謚號會很在意。齊武帝蕭賾嘗謂群臣曰：“我后當何謚？”這個政治測試題難度甚高，回答不好，腦袋可能動搖。幸虧庾杲之機敏，回答高妙：“陛下壽比南山，與日月齊明，千載之后，豈是臣之輕所度量？”你老人家要活千年萬歲，議論你的謚號怎么著也沒有我們的份呀。

北齊文宣帝高洋荒淫無道，典御丞李集面諫，公然將其比作桀、紂。高洋下令捆綁李集置水流中，淹夠了拉出來再問：“吾何如桀、紂？”集曰：“彌不及矣。”再淹再問，反復四次，李集對答不變。竟逗得高洋大笑，以為“癡人”！最后釋放了之。當天高皇帝只想“逗你玩”，李集才幸免一死；不然，有一百個李集也被咔嚓了。

宋代李昉寬厚無城府，任參知政事。宋太宗曾問近臣：“朕比唐太宗怎么樣？”左右一片贊揚聲，惟獨李昉沒參加頌圣大合唱，而微誦白居易《七德舞詞》曰：“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趙光義畢竟算是明白人，當即吸納李昉諷諫：“朕不及，朕不及，卿言警朕矣！”

明太祖曾問御醫陳君佐：“朕似前代何君？”對曰：“陛下酷似神農。”上問其故，曰：“若非神農，何以得嘗百草？”上悟，大笑。因當年軍中缺糧，士卒多以草根樹皮為食，朱皇帝亦與士兵同食之。

朱元璋圈定應處決囚犯名單，讓袁凱送給太子審核。太子將名單刪減了不少，惹得朱皇帝老大不快，就問袁凱：“朕與太子哪個正確？”要在今上和“明上”之間作出選擇，你敢說哪個不正確？這不是逼人上吊嗎？博學善辯的袁凱腦筋急轉彎后答道：“陛下對囚犯處以極刑，從法律上說是正確的。而太子寬宥罪犯，說明太子心地仁慈。”朱元璋認為袁凱在耍滑頭，深表厭惡。朱元璋暴虐寡恩，袁凱豈能不知，他為避禍而佯狂，提前退休，才得以壽終。

有的問題，只關乎回答者自己，難度和風險相對小一些。

有個典故“悲顏駟”，源自顏駟回答漢武帝故事：漢武乘車來郎署巡視，見顏駟滿頭白發、眉毛也很長，遂問道：“你什么時候擔任郎這個職務的，為什么這么老了？”顏駟答道：“臣在文帝朝就任此職了。文帝喜歡文臣，而臣卻好武；到景帝，上邊喜歡帥哥，而臣貌丑；如今陛下即位了，欣賞年少有為的人，而臣已經老了。因此三世不遇，老于郎署。”顏駟一席話，感動了皇帝，旋拜會稽都尉。

漢武帝病了若干時日，愈后，檢查御馬。見馬多瘦，大怒，呵斥未央廄令上官桀：“你以為我一病就再也見不著御馬了嗎？”隨即打算交有司治罪。上官桀急忙跪倒叩頭著地說：“微臣聽說皇上您的身體不好，日夜憂慮，寢食難安，哪有心思照料御馬呀！”話還沒說完，就已淚流滿面。皇上由此認定他絕對忠誠，深加信任，臨終遺詔特命他輔佐小皇帝。本來是失職罪，僅憑假話哄騙，居然贏得美名高位，可謂一字萬金、巧舌得官！

漢成帝出游，遇見學者成公，成公不行禮。成帝說：“朕能富貴人，能殺人，子何逆朕？”成公針鋒相對答道：“陛下能貴人，臣不做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不受陛下之祿；陛下能殺人，臣不犯陛下之法。”堂堂皇帝不能使成公屈服，反而由此生敬，派郎官二人跟成公學習《政事》十二篇。

趙飛燕為爭寵，誣告許皇后在宮中設壇祈禳詛咒宮廷，牽連到班婕妤。皇帝劉驁親自拷問，班婕妤從容答道：“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行正道尚未得福，為邪還有啥希望？假若鬼神真有靈，哪會聽信讒言？如其無知，詛咒也白搭！妾非但不敢為，也是不屑為！”成帝認為她說得在理，賜黃金百斤，免予處分；復批準她去長信宮供奉太后。

劉昆為江陵令，遇火災，他連忙向火叩頭，火尋滅；后為弘農太守，虎皆負子渡河。光武帝問劉昆：“行何德政而致是事？”這么難得的頌圣和自夸機會，劉昆竟不知珍惜，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偶然耳。”如此傻帽的回答，逗得皇帝左右都笑了。光武帝卻表揚了劉昆，謂為長者之言，并命人將此事寫進史書。

元和二年（公元85年）春，漢章帝以太牢祀孔子及其弟子，大會孔氏二十歲以上男子，孔僖借機向皇帝謝恩。章帝問：“今日之會，寧于卿宗有光榮乎？”孔僖答：“臣聞明王圣主，莫不尊師貴道。今陛下親屈萬乘，辱臨敝里，此乃崇禮先師，增輝圣德。至于光榮，非所敢承。”章帝大笑，說：“非圣者子孫，焉有斯言乎！”遂拜孔僖為郎中，隨駕進京，校書東觀。

晉朝胡質、胡威父子俱清慎，名譽著聞。胡威入朝，晉武帝問：“卿孰與父清？”對曰：“臣不如也。”帝曰：“卿父以何勝耶？”對曰：“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是臣不及遠也。”武帝認為胡威之言直而婉，謙而順，累次升官。

劉宋孝武帝聞報戡定廣陵叛亂，下令左右高呼萬歲。侍中蔡興宗陪坐在輦旁卻未呼喊，孝武帝問他：“你為何不呼喊？”蔡興宗嚴肅地說：“陛下今天正應該對施行誅殺痛哭流涕（因為誅殺的是你的骨肉同胞和臣民），怎么能讓大家都喊萬歲呢？”接著，蔡興宗奉旨赴廣陵慰勞將士。參加反叛被誅的范義，生前和蔡興宗關系很好，身為犒勞特使的蔡興宗竟替范義收尸，并送原籍安葬。為此孝武帝嚴厲責問：“蔡宗興你怎么敢故意觸犯王法？”蔡興宗公然頂撞說：“陛下你殺你的賊寇，我葬我的朋友，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孝武帝聞言居然面有愧色。看來古人端的是“友情為重”，就連高官也可以不講立場。

北齊魏愷，升官居然“固辭不就”。齊顯祖聞而大怒，威脅說：“死與長史孰優？任卿選一處。”魏愷答：“能殺臣者是陛下，不受長史者是愚臣，伏聽明詔。”魏愷如此決絕，皇帝高洋反倒沒了脾氣：搶著當官的人多的是，將此癡漢送回老家，永不敘用。

安祿山體超肥，腹垂過膝，自稱腹重三百斤。唐明皇曾經指著他的大肚子說：“你這蠻子肚皮里都裝著什么，竟大成這等模樣？”安答：“唯有一顆赤心！”安祿山深諳皇帝老倌心思：最喜歡的就是一顆紅心，此答使李皇帝大為喜悅，對他深信不疑。最終“一顆赤心”的安祿山叛亂，追殺李隆基、搶其皇帝寶座，實在是絕妙諷刺！

趙匡胤憑借槍桿子黃袍加身坐上龍椅了，卻心存后怕：“陳橋兵變”重演怎么辦？精心謀劃后趙皇帝誠邀幫他搶天下坐江山的元勛、如今又握有重兵的鐵哥們飲酒，乘著酒興，趙皇帝突然對石守信等說：“這個皇帝位子，誰不想要呀？”“你們的部下一旦把黃袍加在你們身上，你們即使不想當皇帝，能拒絕得了嗎？”圣上暗藏殺機的兩問，使昨日和皇上“一起扛過槍”的將領，頓感“伴君如伴虎”的觳觫和兵權的燙手，急忙跪拜，懇求皇上給指條生路。趙匡胤于是開導說：交出兵權，多置買良田美宅，多買些歌娃舞女，日夜飲酒歡娛，以享天年。第二天，石守信等都“主動請求”解除兵權。“杯酒釋兵權”所以順利實施，首先得力于皇帝的兩問；其次是特批離休武將可以公開恣情享樂——哥們“共襄盛舉”圖的不就是這個嗎！

屬于皇帝問事的題目，相對說風險小，然也需答者知識淵博，反應機敏。

后漢任延任地方官，禮賢下士，關注民生，百姓擁戴，拜武威太守。光武帝親見，提醒他：“善事上官，無失名譽。”延對曰：“臣聞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節。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詔。”帝嘆息曰：“卿言是也。”

漢靈帝問討虜校尉蓋勛：“天下為什么這樣亂呢？”蓋勛答：“是因為被寵信的佞臣家人擾亂的。”當時宦官校尉蹇碩也在座，靈帝回頭問蹇碩，蹇碩很害怕，不知如何回答，他因此對蓋勛懷恨在心。漢靈帝又問：“我已將軍隊駐扎在平樂觀，并拿出很多財物來招賢納士，怎么樣？”蓋勛說：“我聽說‘從前的帝王崇尚德行而不炫耀武力’，現在賊寇還在遠處而將軍隊駐扎在近處，不能說明您的勇敢，只不過是炫耀兵力罷了。”漢靈帝認為蓋勛說得好，提拔他做京兆尹。

南朝范柏年因事謁宋明帝，說到廣州貪泉，因問柏年：“卿州復有此水否？”柏年答曰：“梁州唯有文川武鄉，廉泉讓水。”又問：“卿宅何處？”曰：“臣居廉讓之間。”范柏年回答受到皇帝稱贊，除梁州刺史。

梁武帝問十二歲的柳偃：“讀何書？”對曰：“《尚書》。”又問：“有何美句？”對曰：“德唯善政，政在養民。”這一答不僅令在場眾官大感驚異，也使柳偃得尚帝女長城公主，拜駙馬都尉。

隋太子楊勇長子楊儼出生，喜訊報文帝。其母為云定興女，非太子正妻而為側室，且系在外私合而生，文帝因曰：“此即皇太孫，何乃生不得地？”云定興奏曰：“天生龍種，所以因云而出。”他巧妙地把“龍種”和“云”姓連在一起，為自家外孫作為正宗皇太孫提供理論支撐，也打消了主上些許遺憾，時人以為敏對。可待楊勇太子被廢，云定興為急于求官，不惜將皇太孫送上祭壇，竟建議宇文述勸皇上殺死自己的三個親外孫。此云彼云，覆雨翻云，判若兩人；云定興賣親投靠，滿眼只有烏紗帽！

許康佐任翰林侍講學士，為唐文宗寵禮。帝讀《春秋》，問：“閽何人邪？”康佐以中官勢盛，不敢對，帝嘻笑罷。后召李訓問，于是謀翦除宦官，事敗，李訓等多名朝官殞命。許康佐則以病休為由，躲過一劫。

南唐主李昪詢問道士王棲霞：“什么道可以獲得天下太平？”王道士回答說：“為帝王的要治心治身，才能治好國家。現在陛下還沒有能夠消除‘餓了嗔怪、飽了高興’的性情，談何天下太平！”皇后聞之，以為是至理名言。南唐主要為他建造祝天的祭壇，王棲霞以“國家的用度正緊缺”為由辭謝了。

宋太祖向高道蘇澄隱請教養生術，蘇澄隱說：“臣之養生，不過精思煉氣而已。帝王之養生，則異于是。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欲而民自正。’無為無欲，凝神太和，帝軒帝堯享國永年，皆得此道。”

一次，朱元璋問宋濂誰是賢人誰是小人，宋濂說了好幾個人，并說這幾個人都是賢人。朱元璋又問他，那誰是小人呢？宋濂答道：我只與賢人相往來，沒有與小人打過交道，不知道誰是小人。朱皇帝因贊道：“宋濂事朕十九年，未嘗有一言之偽，誚一人之短，始終無二，非止君子，亦可謂賢矣。”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謹言慎行、臨深履險般事上的老臣，致仕后還是被朱皇帝流放，死于道中。這還是馬皇后極諫的結果；本來朱皇帝要將宋濂和他的兒子宋璲、孫子宋慎一并處死的。

當然，有的皇帝也會提出非常弱智的問題。白癡皇帝司馬衷在華林園里游玩，聽到蛤蟆呱呱叫，就問侍從：“這叫喚的東西是官家的還是私人的？”侍從們說：“這叫喚的東西在官家地就是官家的，在私人地就是私人的。”災荒年，百姓餓死，司馬衷竟然問：“他們為什么不吃肉粥呢？”如此昏聵癡愚之問，令人啼笑皆非。

還有一類皇帝，準確說應稱“前皇帝”，他的問題也好答，絕對無風險。宋順帝劉準禪位于齊。翌日王敬則率兵入宮迎帝。形同囚俘的宋順帝淚眼婆娑問道：“是不是要殺我呀？”王敬則答：“只是讓你離開皇宮，換個住地。你祖上取代司馬氏天下時也是這么干的。”可憐的小皇帝哭著說：“愿后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

那些做了俘虜的昨日君王及皇后面對得勝皇帝咄咄逼人或輕蔑耍弄之問，回答起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東吳末代皇帝孫皓，晉武帝給他封了一個“歸命侯”。某日，晉武帝大會群臣及四方來使。歸命侯孫皓奉命叩見，晉武帝對他說：“朕設這個座位等待你已經很久了。”孫皓回敬說：“我在南方，也設了這個座位以等待陛下。”孫皓皇帝做得一塌糊涂，但這次答晉武帝問卻可以得高分，再加上他針對權臣賈充提“聽說你在南方，鑿人的眼睛，剝人的臉皮，這算是什么刑法？”的問題，回擊說：“為人臣子的，殺了他的君王以及邪惡不忠的就處以這種刑法。”此言觸到了賈充的痛處，以致其沉默無語，非常羞愧，而孫卻面無愧色。這一回孫皓氣勢畢竟未輸——雖然他仍然是個俘虜。

晉懷帝司馬熾做了俘虜，受封為會稽郡公。漢主劉聰（今日之龍）問起當年拜訪懷帝（昨日之龍）的往事，懷帝連忙說：“臣下我怎么敢忘掉呢？只遺憾當時沒有及早地認識龍顏！”劉聰又問，你家骨肉為何互相殘殺？懷帝說，我家自相殺戮替陛下掃清道路，這是天意！我家如果和睦相處，陛下從哪里得到天下呢？從“陛下”到“臣下”，天上人間！昨日之龍全然成蟲了，蟲語得體，劉聰聽得高興，居然把小妾賞給了晉懷帝。

964年，后蜀亡于宋。君主孟昶及寵妃花蕊夫人作為戰俘拜見皇上。宋太祖以“女禍”說辭指責花蕊夫人，花蕊夫人以詩作答：“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詩意既有對女禍亡國的駁斥，更有對男兒無為的悲憤。

可與花蕊夫人詩答并提的是黃巢妾答唐僖宗問。880年，前方進獻黃巢和他家人的頭顱以及眾妾。逃亡四川避難的唐僖宗，終于逮著揚眉吐氣的良機，他親臨接受儀式，從愛國高度叱責黃巢眾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好一個黃巢妾，面對官家責以國恩大義的質問，義正詞嚴，駁得李皇帝啞口無言，“不復問”，實在是沒臉再問。這位不知姓名的居首者有骨氣，有膽識，那一席話擲地有聲，不容置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