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前，我曾掙扎過

馬伯庸

一年前，我最深惡痛絕的，是別人無休止地談論他們自己的孩子。我身邊有幾對夫妻，他們都是非常和善的人，但自從有了孩子后，育兒成為他們唯一的話題。無論是微博還是微信，他們不停地發各種照片和感想刷屏，對孩子的任何一點細微變化都大呼小叫：“天哪，她已經學會吃手了！”“你看這個角度會不會更漂亮？”如果趕上朋友聚會，他們會慷慨地把手機遞給其他人，讓那些不幸的觀眾把手機里幾百張大同小異的照片和視頻看過一遍——還不能快進。我另一位朋友，因為她的表兄每天都用QQ給她發送許多孩子的照片，她憤而將其拖黑，差點鬧出家庭矛盾。

有鑒于此，我在馬小煩降生以后的第一時間，向所有朋友保證，絕不在公眾場合曬娃，絕不在別人面前喋喋不休地談孩子。這個決心贏得了絕大多數人的贊賞，大家紛紛表揚我是業界良心。我自己也得意非凡，跟媳婦說咱們是楷模，是表率。夫妻倆共同沐浴在道德巔峰的沉醉中。

有意思的是，大加贊賞的人，大多數都是單身，那些已經做了父母的朋友，卻保持著沉默，而且唇邊都會滑過一絲蒙娜麗莎式的神秘微笑。我不知道這些神秘微笑的背后是什么，也沒多想。在我看來，堅守這么一個普通的誓言實在太容易了。

在馬小煩即將滿月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滿月里的小東西成長非常快，幾乎一天一個樣。看到一只皺皺巴巴的小猴子逐漸變成人類，作為父母，我們的內心真是充滿了成就感。我不由自主地舉起相機，每天都拍上十來張。我對自己說，我不會曬，我不會曬，我只是保留下記錄，等他長大以后給他看。

可是拍完以后，總覺得只有自己和媳婦還有兩邊父母看，內心深處有一些不滿足。這個缺憾越來越大，聞訊而來的惡魔附在我的耳邊，輕聲呢喃：“貼到微博吧，給朋友們看看吧，只看一張就好……”

我毅然拒絕了誘惑。既然立下誓言，就要嚴格遵守。可是很快我就發現，自己又在拼命找各種借口，就像一個精明狡猾的律師，在法律條文中找出各種漏洞一樣。我不曬孩子照片，那么用文字描述一下怎么樣？我不主動貼視頻，那么轉發別人的育兒心得不算違規吧？不給朋友們看，給親戚們看無所謂啦！我不提育兒，但換個兒子的頭像總OK吧？

慢慢地，馬小煩變成了毒品。我知道炫耀不對，可每次看到他的臉，都有種要做成海報拿給全世界看的沖動。對孩子蓬勃的愛，熊熊地燃燒著，把我內心深處的束縛鐵鏈一條條地燒斷。越是告誡自己這樣不行，沖動就越是強烈。我算知道為啥在維多利亞和明代兩個著名的禁欲時代，黃色小說反而更加盛行了。我忽然領悟了那些新生兒父母微笑的真正含義——他們早就知道曬娃是不可避免的人性，我的夸夸其談只是個笑話。

我最終還是屈服于自己內心的欲望，屈辱地破了誓，在微博上發了一次馬小煩的照片。結果毀譽參半。有些人覺得挺可愛的，有些人憤怒地質問：“你忘了你的誓言嗎？”這些批評最終被我克制住了。但作為克制的代價，我在微信上徹底淪陷，在朋友圈里貼圖，在群里放視頻，還特意加進幾個育兒群，在里面盡情宣泄。這很不好，我知道，但我只能保證，爭取下一次不談這個話題。

盡量爭取吧，天知道那些做父母的會干出些什么事來。

（歸 一摘自《看天下》2013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