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臥云
如何對待別人,是衡量自身人性的尺度,也是衡量政治文明化程度的尺度。我相信,最能表明我們自身教養的,不是文憑,不是學歷,不是頂戴的品級,而是我們能不能善以待人。善待他人不是善待家人和親朋好友、主人和奴仆,而是善待陌生人,尤其是善待異議者。善待對手才能體現人性的高度。一個人當他挖空心思地想到如何最大程度的侮辱他人,他就是在最大程度地侮辱自己,因為充滿于心的仇恨使他被惡毒之心主宰了,他不但要置人于死地,還要再踏上一只腳。中國王朝時代對犯人,主要是政治犯人,往往采取極其殘酷的刑罰,下油鍋、五馬分尸、車裂、凌遲等等,它們最好地證明了王朝政治的暴力本質,一個文明社會、文明政府和稍有善良之心的人是絕對想不出如此殘酷的刑罰措施的。法律、節制和善良,在殘酷的政治中成為有害的東西,此中的政治信條是,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文明社會和文明政府絕不會把自己交給不受約束的、任意的自我意志的支配。馬基雅維利說過,“君主的隨心所欲乃系瘋狂,人民的隨心所欲實屬愚蠢”。當代中國人見證了人民的隨心所欲,他們毫無顧忌地傷害他人,相互揭發和撕咬,打倒他人者被打倒,革命者成為反革命。人類之所以高貴,全由于他們具有自我約束能力,雖然他們的自我約束力并不可靠,但具有這種能力和潛質至關重要。他們完全可能使自己成為名符其實的高等動物,褪去身上的獸性,使自己富有尊嚴。一旦他們放任自己,顯露出他們本性中最壞的方面,他們就不但毫無高貴可言,而且獸性大發,比任何其他動物都卑鄙無恥。他們的報復心之強烈,相互毀滅的破壞力之大,制造惡行的能力之完備,超過所有的兇猛野獸。法治政府維護法治的意愿,很少有恣意妄為、破壞法治的沖動,與它的成員普遍愿意將自己置于法律約束之下、保持適當的精神高度有很大的關系。
舉例來說吧。羅斯福1937年決定利用在上年大選中高票獲得連任的政治優勢對他認為阻撓改革的最高法院加以大刀闊斧地改組,以年輕化為名要重新任命9名大法官中的6位,他的改革觸動了美國憲法制度的基石,也嚴重冒犯了美國民眾素來對最高法院的敬仰之情,最后被國會否決。美參議院給出的否決總統改革方案的理由有如下述:“法院并非十全十美,法官也不是。國會并非十全十美,參議員和眾議員也不是。行政部門不是十全十美。政府的這幾個分支以及其下屬各機構都充滿了一個個的人,他們大多數都力圖無愧于這樣一個原先是為了全體人民謀求盡可能最大程度的正義和自由而設計出來的制度的尊嚴與理想主義。如果我們把這個制度貶低到使制度運作的人們并非十全十美的標準,我們就是使這個制度毀于一旦。而如果我們以耐心和自我約束的態度把這個制度保持在原先設想它時的那樣高的層次上,我們就會加強這個制度,并加強我們自己,我們就會使一切人的正義與自由更加確實可靠。”
不管在什么制度下,今天恐怕沒有人敢否定如下斷言:政府的存在僅僅是為了保護公民或子民的權利和尊嚴。公民有獨立的政治參與權,子民是皇帝陛下的被統治者,俗稱老百姓。無論是公民、子民還是老百姓,他們都有權得到政府的保護,如果不是這樣,就無法解釋納稅人為何納稅??梢越^對肯定地說,納稅人的稅不是為了養活一批人讓他們掠奪自己,擺布自己,凌辱自己,不是為了供奉一批人養尊處優,不是為了使一批人有充足的公款可以吃喝玩樂,擺排場顯闊氣。他們納稅僅限于他們保護自己權益所需的成本。需要警察維護秩序,需要法院受理訴訟和公正審案,需要國家領導人對外代表國家和國民。由于政府依靠納稅人得以存在,它就不能為自己而存在,它沒有,也不能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它在仲裁利益爭端時必須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政府必須對所有人保持善意,一視同仁,政府沒有自己的敵人和敵對勢力,為此,憲政和法治對它來說就是一種絕對必要。利益中立的政府從不直接給國民定罪,因為這只會使它失去公正立場,更不可能把國民作為打擊對象,政府的懲治只能是法律的懲治,只有法律才能給國民定罪,與此同時政府也受制于法律,這樣,政府才能始終是國民權利和尊嚴的保護者,政府在受制于法的同時也加強了自身,使自己的形象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上,在國際上有更加良好的形象,在國內更有力量。
政府有了自己的特殊利益,情形就大不相同,這時,它就會是一個為了自身存在而存在的利益實體。有利益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有對手,有對手就需要打擊和消滅。因此,它不可能處于不偏不倚的利益仲裁者的地位,它也不可能成為全體國民利益的可靠保護者。只要有了自身利益,就會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就會把保護自身利益作為它的首要目標和最終目標,法律固有的確定性和一貫性不能適應它隨時出擊和懲治對手的需要,法律會成為它采取自由行動的障礙,因為它必須根據形勢需要非常靈活地打擊和直接治罪。
這種非常靈活的治理國家的方式常常被人們稱為政治藝術,政客們篤信對社會治理要做到寬嚴相濟,張弛有道,要團結和拉攏一部分人,以便集中和有力打擊一部分人。藝術之妙在于揮灑自如,打破定勢和常規,藝術之美則在于模糊而非清晰,神秘而非公開。因為沒有定式,所以各搞一套;因為沒有常規,所以想一曲是一曲;因為模糊,空話套話就成為政治語言的風格;因為神秘,對外界而言,政治永遠是不可捉摸,撲朔迷離。
在法治社會,政治是一門科學,政治的透明、公開和程序至關重要,必須最大程度地減少隨意性,必須循規蹈矩,權謀在這里不但毫無用武之地,而且沒有活動空間。政客也需要誠實的品質,他需要坦誠地與其同僚合作,更需要坦誠地面對大眾,他必須用清晰的語言向公眾闡述自己的觀點和政治決策,接受民眾的質詢,回應社會的關切。
在科學政治中,政治領導人并不具有絕對的重要性,絕對重要的是一套確定的、每個人都可以遵守的程序和法律,他們在一定的權力結構中從事政治活動,而它的結構與它保護公民權利的目的是高度統一的,每一種權力都有明確的邊界和責任,因此科學政治它可以復制,可以一代一代穩定地延續下去。藝術政治相反,它沒有固定程序可言,政治機構和人員的設置都有很大隨意性,藝術政治與政治領導人的個體特殊性密切聯系在一起,它不可復制,只能仿制,但再逼真的仿制品也是贗品。這種政治是不可延續的,人走茶涼,人亡政息。政治的好壞取決于個人品性的好壞,好人當政,則天下有道,壞人當政,則天下無道,社會在有道和無道之間永無休止地搖擺,介于兩者之間的便是“以有道伐無道”的戰亂時期。
科學政治由于有效地阻止個人私利進入政治,也就有效地防止了政府同民眾的利益沖突。政府的利益在于它執行和維護法律,它必須首先自己做到守法。守法是它保護國民的前提,也是它自身存在的條件。一個不能守法的政府絕不可能成為大眾利益的保護者。在守法這一點上,法治政府與民眾有了最根本的共同利益。
政府本著保護國民權利和尊嚴的善良意愿,保護個人隱私權是它的職責所在。個人隱私已經成為一項公認的個人權利,保護個人隱私也是社會保持良好秩序、乃至家庭秩序的重要方面,而作為一個正人君子,也不會去刺探他人隱私,更不齒于心懷惡意泄露他人隱私的行為。美國人最初在法律上提出隱私權是為了反對新聞界對人們生活死皮賴臉的刺探和侵犯,法官提出,不受干擾的權利是一切自由的開端。
隱私權包括婚姻關系和婚姻家庭中的隱私權。在現代家庭的觀念中,夫妻雙方給予對方適度的自由空間,包括交接異性朋友的空間,被認為是明智而必要的,是保護婚姻的必要手段,而使感情破裂和毀壞婚姻最有效的方式恐怕莫過于牢牢控制對方的愚蠢欲望。這基于如下基本的人類事實,即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圣人。圣經里記載,有次一群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找耶穌,說按摩西律法這個女人該被亂石砸死。耶穌說:你們中誰是那個沒罪的,就可以拿石頭打死她。那些人就一個個地都退了出去。
一個有罪的人沒有資格審判另一個有罪的人,只有法律才有資格作出審判。為了保護公民權利和尊嚴,人類在政府中設置了一系列的制度和機構,法官站在審判席上,僅僅是因為他執行法律。警察也是其中一種重要的力量。警察被賦予實施強制的權力,但它的強制力只能被嚴格限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否則,它就不會是一種保護公民的力量。據我的理解,警察只有在當一個人或一些人已經顯然威脅到他人安全和生命,為了及時解除這種迫在眉睫的威脅時才有權對一個公民實施抓捕,這是保護性的必要強制。不以保護公民為職責的警察權力,就會威脅公民權利和自由。
政府在社會生活中自古至今都扮演著道德引導者的角色。儒家強調政治的教化作用,政府在良好的社會風氣養成方面擔負特殊責任,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什么樣的政府造就什么樣的人民。良好的、與人為善的政府行為,無疑有利于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和培育人們善良的性格。在民主社會,選民要求對他們的政治代表有適當的道德水準和某些不同于其他社會角色的特殊要求,選民有理由期待他們的代表具有良好的品行,因為他們的行為具有高度的公共重要性。他們自愿擔任公職,也就意味著他們愿意且必須接受相關約束。比如政府官員的財產公示制度,對官員它是一項基本義務,對其他社會成員就屬于個人隱私。在記者、媒體的報道與政府機構包括一些顯赫機構沖突的著名案例中,如美國的五角大樓文件案件等,法院都做出了有利于記者和媒體的判決,小心地維護著公民言論自由和國民的知情權。
人們也許很難對善良作出確切的定義,但他們不難準確判斷什么是善良的行為,它是節制的,守法的,與人為善的。善良是人的立身之本,也是公共權力的立足之本。釣魚執法肯定不是善良,暴力拆遷肯定不是善良。每一個不懷好意的舉動背后必然有不懷好意的利益。運用公共權力要做到對公民心懷善意,依法辦事,只有當公共權力徹底放棄自身特殊利益時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