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擷


焦灼的七月,滿是不安。池塘里有青蛙躁動,樹林間有知了齊鳴。這夏日的協奏曲常常叨擾著某些煩躁的心靈。有人因升學煩惱,有人因調劑哀傷,有人又因選擇徘徊。說起來,都是對未知的彷徨與期待。幾十年來,這一規律似乎從未改變,而變化卻又真真切切的一直存在。
張教授剛剛踏入實驗樓,就接到一通來自家鄉的越洋電話。原來是老家的親戚剛剛得知高考成績,正在迷惘,不知如何選擇專業,求助張教授指點迷津。久居海外的她,頓時愕然,不知如何回答。草草幾句安撫,道聲了解一下情況后再予以回復,隨即掛掉了電話。
外人不知,并非太平洋使張教授與家鄉疏遠了距離,也并非她故意用這客套陌生的言語刺傷親戚期待的心。只是久居美國,她早已沒了國內高考的概念。然而當接起電話被詢問專業的剎那,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動,當年高考的一切,歷歷在目。雖身處大洋彼岸的佛羅里達大學的實驗室,但時空距離沒能阻止她一個沉寂三十六年的回憶。
“恢復高考”的消息從大隊廣播里傳來,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田野上空。同一切渴望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人一樣,還在田間務農的張春華聽到這一消息后,既驚又喜,興奮的她在田間揮著鋤頭,唱起了歌。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幸福生活。
但興奮之余,她又開始了擔憂。自己已經丟掉學習好長時間,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復習,能考上嗎?即使考上了,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父母能讓她去上大學嗎?權衡再三,她決定瞞著家人,自己偷偷報了名。寒冬的夜晚,一張小桌,一本書,一盞煤油燈,一床棉被,就是她備考的全部。黎明前,匆忙睡一會兒,天亮了,還得趕緊去撿拾農活。
那種改變命運的信念一直支撐著她。然而,最讓張春華犯難的不是因半夜復習而睡眠不足,而是沒有復習方向和復習試題。那時候不像現在,可以隨意獲得琳瑯滿目的復習資料,有耐心的老師答疑解惑,甚至還會有自己的家教。那時,沒有考試大綱,沒有考試要點。能找到一本“文革”之前的復習資料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一切只能靠自己“盲目”復習。
終于,兩個月過后,張春華盼來了期待已久的考試。只是那時,沒有營養早餐,沒有校車接送,更沒有警車開道。那一年的12月10日那天,在其他人還沒起床前,她摸黑給自己熱了兩個窩頭,就著咸菜,簡單地吃了早飯。當她步行十幾里來到考場時,已經有人在排隊了。時間一到,人們按順序進入考場,因為報考人數多,張春華所在的考場是兩人一桌。雖然沒有監控器,但考生們都很自覺。“都自顧自地做著題,冥思苦想著,根本沒人敢抬頭。那時考場外也格外安靜。”張春華回憶說。時至今日,她還記得,當年的考生似乎都沒有家長陪同,如果有也只是因為家長要與孩子一同參與高考。父子同戰場的場景在現在的考場上應該沒有出現。當然,考場外也沒有等待訪問考生的記者。
在緊張與忐忑中,她度過了為期三天的冬季高考。雖然內心焦躁,但是考試結束后,她依舊要保持以往的勞作習慣。沒有考后聚會,沒有畢業旅行,沒有電話,沒有電子郵件,那時候只有等待錄取的通知書,等來就是考上了,等不來也無處查詢。
特殊的歷史原因,造就了1977年的冬季高考,那次高考也成了共和國歷史上的唯一。張春華的高考不是在黑色的七月或六月,而是冰冷的寒冬。知曉結果的那一刻她記憶特別深刻。
在焦急的等待中,張春華收到了來自報考學校的通知書,激動之余,她卻發現,自己被調劑到了該校的農學院。在命運的轉折口,她再也不能自己抉擇,于是跟父母說明了情況。低矮的土坯房里,她不敢直視父母的眼睛。只是依稀記得母親搖動紡車的手停了一下,繼而紡車的節奏輕快了許多。而父親則沉默了良久,最后吸了幾口旱煙袋,堅定地說,
“去念書!”
當時的高考是寒門學子跳出農門的唯一船票,而張春華卻因為成績不理想,被調劑到報考學校的農學專業。這無疑是赤裸裸的諷刺。在那個文化意識淡薄的年代,農學專業就是學習種地施肥。誰家就讀農學專業甚至會被鄉黨恥笑。如果說本科上線給像張春華這樣的農門學子帶來了莫大的安慰,那么冷門的農學院則為這個欣喜蒙上了一層灰色陰影。在她猶豫不決時,開明的父親給予了強有力的支持與肯定。
也許即使父親也沒能料想,張春華的人生排列組合卻恰因不理想的高考調劑而轉折,從而領略了一番別樣的風景。
在不被看好的農業學科上,張春華自知這次求學機會來之不易,因而她對外人的不解不予理會,而是付之以熱血。畢業后張春華面臨兩種選擇,一是被分配到農技站工作,二是通過公派留學到美國繼續深造學習。父母都覺得看得見的才是最真實的,希望她能珍惜分配機會,留在家鄉。但是經過大學的學習與見聞,張春華毅然選擇了后者。通過自己的勤奮,終有所成,在大洋彼岸的著名學府佛羅里達大學執教并對食品學卓有研究。雖然年過六旬,張教授現在依舊堅持每天去實驗室,用心鉆研有機食品,為給大眾帶來更加健康安全的食品廢寢忘食。
當下,畢業分配早已被雙向選擇所取代,甚至有些學生對畢業分配聞所未聞。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如不是成績不理想,張教授應該是報考了當時熱門的理工專業或者哲學學科,總之絕非是被其誤解的農學專業。如果不是通過大學開闊了眼界,放寬了視角,張春華可能每月拿著小康水平的退休金,每天養狗遛彎。而社會上也將因此減少一位卓有成就的食品學專家。這就是人生,充滿未知,充滿轉折。
當苦盡甘來時,曾經的艱辛與苦痛也變成了快樂的回憶。張教授雖對目前國內的高考不甚了解,但是她深知專業的選擇對一個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于是她查詢起當下國內的學校及專業、各個專業就業率的相關情況。最難熬的那段時光,是等待高考成績的那段時間,是著實的忐忑不安。成績沒出來,總不知自己該干什么,沒有了高度的學習逼壓,霎時間閑下來,沒有以往的興奮,卻重復著不曾擁有的彷徨。
隨著時代的發展,當下考生與當時張教授高考的目的不同。當今中國,隨著城市化速度的加快,考生高考的目的不再是向往從農村走向城市的涅槃。對現在的學生來說,上大學只是人生的一段經歷。但是高考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一段經歷,金榜題名的欣喜和名落孫山的悲傷,仍然是亙古不變的話題,如果延續舊時的科舉考試,高考就如同縱觀千年的夢和力量,成為中國人的一個情結。
張教授瀏覽發現,原來國內的論壇上已是浸滿指導報考專業和學校的文字。瀏覽之余,她不禁感嘆,不管是高考考生,還是招生學校或專業,數量都已經是當年的N倍。只是就業率不盡如人意。當時包分配的百分之百就業,在當今看來變得那么遙不可及。
剛剛恢復高考的1977年,報考人數雖高達570萬人,但實際錄取人數僅為27萬人,錄取率為4.7%,部分專業就業率為100%。而在剛剛過去的2013年高考中,有91 2萬人參加考試,專家預測,全國高考平均錄取率或超80%。而據不完全統計,2013年應屆本科畢業生簽約率僅為38%。這樣的數值比例看了有些令人心痛,不過令她欣慰的是,被視為冷門專業的農學專業,近幾年的就業率排行卻是榜上有名。一項權威機構的調查顯示,與大多數人的預料不同,學冷門專業的學生似乎比學熱門專業的更容易找工作。農學專業的就業率甚至高達78.38%,遠遠高于熱門的管理學、經濟學、金融等學科。簡單的數據比值,很容易讓人了然。它們表示的并非簡單的數值增減,而是代表著因時代發展帶來的社會變遷。錄取率的直線增長標志著國民素質的穩步提高,就業率雖在下降,但是在開放的市場經濟條件下,畢業生中從不缺乏自主創業者。他們非但實現了自身的創業夢想,還會為他人創造就業機會。
張教授了解到,現在國內高考已經是等待成績公布后再填報志愿,而且現在填報志愿的形勢更加趨于合理。不像他們高考時那樣,信息完全閉塞。除了等待,別無選擇。所以張教授想,其實,那個親戚應該在打電話之前已經有所選擇,因為通過網絡,有效信息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也許他只是想通過自己的肯定讓自己更加堅定吧。
伴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的意識形態與自我認知也在不斷提高和完善。高考也不再被視為人生的唯一轉折點。熱門與被社會尊重也不再是大家挑選專業的特有衡量指標。現代素質教育提倡的是學生能力的提高,而非某項單一的專業技術水平。因時而變,現在大學中除了專業課程的設置,還有各種形形色色的選修課。學生可以根據自身喜好,加以選擇。如果說,在以往,選擇了農學專業就一定要從事農業相關專業;選擇了金融學,就一定會進金融機構做白領,那么現在則自由靈活多變。即使學習農業,你也可以進軟件開發公司;即使學習數學計算機,你也可以從事文學創作……教育思路的轉折更加適應現代社會的需求。這種轉折是通過大學學習給自己帶來的學習能力的提升,一種全面的自我拓展,一種為未來發展而積蓄的潛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