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領
1979年6月,中美建交伊始,美國立即派團來考察中國教育。他們在看了北京、上海、西安的幾所學校后,有了這樣的發現:中國的小學生在上課時喜歡把手端在胸前,除非老師發問時,才舉起右邊的一只。中國的孩子喜歡早起,七點鐘之前,在中國的大街上見到最多的是孩子,他們邊走路邊用早點。中國學生有一種作業叫“家庭作業”,據一位中國老師解釋,它的意思是學校作業在家庭的延續。中國把考試分數最高的學生稱為學習最優秀的學生,他們在學期結束時,一般會得到一張證書,其他人則沒有。
美國人深深感受到,中國的學生是世界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學習最勤奮的學生,他們預測20年以后,中國的科技將遠遠地把美國甩在后面。
在同一年,中國也派一個訪問團去美國考察初級教育。回國后,訪問團寫了一份三萬字的報告,他們是這樣總結的:美國孩子無論品德優劣、能力高低,無不趾高氣揚、躊躇滿志;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大字不識一斗,加減乘除還在掰手指頭,就整天奢談發明創造;無論是公立還是私立學校,音、體、美活動無不如火如荼,而數、理、化則乏人問津;課堂幾乎處于失控狀態,孩子或擠眉弄眼,或談天說地,或蹺著二郎腿,更有甚者,如逛街一般,在教室里搖來晃去。當時中國的代表團認為美國的基礎教育已經病入膏肓。
但是20年轉瞬即逝,美國的教育又培養了八十幾位諾貝爾獲獎得者,并且美國的科技繼續領先世界。雙方的預言都錯了,錯在什么地方,令人深思。下面,我就對這一問題,嘗試性地作出解答。
首先,讓我們看一個熊丙奇先生撰寫的《一個中國“差生”的轉變》的案例:
又是新學期開學,雖然今年教育部確定的開學第一課的主題是“幸福”,但是,還是難掩現實中存在的學生開學不快樂、不幸福。
一個正在加拿大讀10年級的學生,向我講述了三年之前,她在國內讀初中時的痛苦經歷。那時,她被稱為學校的“神話”——成績全年級倒數第一,老師不喜歡她,同學們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每天上學都感覺是煎熬,而回到家里,作業不想做,唯一讓她覺得有樂趣的事是,打電腦游戲。
按照通常的說法是,她有明顯的厭學情緒以及網癮。老師多次找家長去談話,但都找不到辦法。她不喜歡數學,可是這是必須學的課程,且學得很難;她不喜歡老師上課從頭講到尾,讓大家把手規規矩矩放在桌上,但全班其他同學都聽話地這樣做;她很喜歡畫畫,可是學校里沒有這樣的課,而且,老師告訴她,搞美術的,都是想“曲線高考”……自己想做的不能做,自己不想要的,學校卻拼命塞給她,她說,我就像要死了一樣,日子過得像鬼一樣。“那時,如果有客人到我家里,我會這樣盯著她,大家都害怕到我家里。”
初一結束時,父母決定送她出國,這是當初萬不得已的辦法,而她終于可以離開自己討厭的學校、老師和同學,也求之不得。而讓她父母也沒有想到的是,三年之后,她做出的學習規劃竟是今后申請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這是一所在美國名列前茅且享譽全球的著名設計大學,而對此,她覺得有超過九成的把握申請成功。在溫哥華,她獲得了青少年藝術大賽的第一名,藝術的天賦在三年的學習中,得到充分的施展。
對比國內學校,她說加拿大的學習有四方面不同。一是雖然還是要學數學,但是難度不高,沒有沒完沒了的考試,沒有被老師逼迫的感覺,高中只有數學10是必修,數學11、數學12是選修,不選沒關系;二是老師從來不會以成績來評價學生,更不會打擊學生,而是一直對所有學生說,只要努力,就會有希望——她說,老師可能也對她的學習失望,但是他們從來不會當著她的面表露出來;三是我可以選修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在加拿大九年級(對應國內的初三),就有實驗性的選修課,學生們可嘗試選修,以發現自己適合學什么、做什么,而進入10年級之后,有的學校有多達上100門的選修課程,比如學表演的就有10多門選修課,學音樂的也有10多門選修課,這些選修課都可以作為高中畢業的成績,她喜歡美術,也就在九、十年級選修了多門課程,感覺是如魚得水;四是老師的教學和評價很不同,加拿大的課堂,學生們看上去“東倒西歪”的,與國內課堂“井然有序”很不同,美術這樣的課,據說在國內,要強調素描,需要學生反復訓練,可加拿大的老師,評價一幅畫,就看美不美——技術也只是美的一部分——只要總體感覺很美,就OK。“如果在國內學美術,我也非死不可,我哪受得了那樣枯燥的培訓?”
根據羅德島設計學院的申請要求,除了中學成績之外,還要申請者提供20幅代表作。她在10年級已經畫好了一幅,被老師給予很高的評價。這個假期,她回到國內,專門去了西藏寫生,“在未來兩年中,畫出能代表自己水平的畫作,我很有信心”。
她的變化,不僅在對學習的態度上,而對整個生活,也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當她回憶說出三年前自己“像鬼一樣”時,就可看出她已經完全走出了過去的陰影。據她媽媽介紹,這次回到國內,很多熟人都感慨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對周圍人充滿友善,而且,最大的變化是,她在加拿大還準備了禮物,去看原來的初中老師。
2008年她剛到加拿大時,感到終于擺脫了“該死”的環境,心情自由了很多。但語言上的障礙,在加拿大是很明顯的。而讓她攻破語言關的,卻是打電腦游戲,她買了三大疊游戲光盤,從學校回到家里就玩。當時,父母對此也有意見,但看到她回家可以做一點兒作業,心情比國內舒暢,也就不再干涉。而且,有一位父母熟悉的朋友對她父母說,她其實不是在玩,而是在利用原版游戲,學習英語呢!——就這樣,經過半年打游戲,她的英語全部跟上,過了語言關!
“在加拿大,我覺得學習的主動權全部在自己手上,老師只是引導者,而在國內學校,我的學習完全是被動的,是老師要求我們學習、逼著我們學習,不管你感不感興趣都得學,而且要達到他們給你制訂的標準,才是好學生,這樣的學習我覺得很累很累。”一個10年級的學生,經歷了兩種完全不同環境的學習之后,得到的感想,值得國內學校教育反思。
這個女生說,她感謝自己的父母給她換了一個環境,否則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幅模樣,什么羅德島設計學院,她可能聽還沒有聽過。是的,她應該算是換環境成功的典型了,從一個國內學校的倒數第一,到夢想著進世界一流的學府,這是很大的轉變。但是,能夠像她這樣換環境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學生,還掙扎在現實的教育環境中,被自己是“差生”,以及為追求學校、老師設定的“成功”而焦慮。
教育部名為“幸福”的開學第一課,要求學生們幸福,可是,幸福是被要求出來的嗎?只有孩子們自己感受到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對此,我們的教育主管部門和學校,給孩子們幸福成長的環境了嗎?
以上這個“差生”轉變的過程對我們今天的中國教育改革有何啟示呢?不要以為這是一個簡單的案例,實際上,這個案例的背后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社會文明與兩種不同的教育價值觀,一種是以“分數為本”的教育價值觀,一種是“以人為本”的教育價值觀。為什么中國教育要通過分數“把孩子搞死在起跑線上”,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中國長期都是封建社會,封建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泯滅個性以整體來壓倒個體,培養“場—依附性”的人格,對人的角色期待為“呆長”,而不是“成長”。因此,封建社會的教育就有一個顯著特點,一定要從束縛人的“軀體”、弱化人的“情感意志”、消滅人的“自我意識”開始。盡管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中國推翻了清王朝,告別了封建社會,但封建社會的價值觀與思維方式直到現在還依然嚴重存在,并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在主導著我們的日常生活,阻礙中國成為現代化的國家。
感謝熊丙奇先生用細膩的文字向我們描述了一個“中國差生”的轉變過程,從中我們可以窺見一個人在兩種不同的教育體系中的遭遇并向我們昭示了中國未來教育改革的方向。這是一個今天西方教育已普遍實現了“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典型案例。從宏觀上看,當今世界教育主要有兩大教育體系:一種是德國教育家赫爾巴特(1776-1841)在兩百年前創建的“教師中心、教材中心、課堂中心”的教育體系。中國大陸與臺灣當今的教育就屬于這一體系,與中國從隋代開始傳承了近1400年的科舉教育的傳統是一致的,以培養善于考試的人為目標,學生們被動接受條條框框的道德知識與書本知識的灌輸,把基礎知識與基本技能及其解題訓練和考試分數作為中心,這樣培養出來的人大多只能成為人類歷史的配角與現代社會的民工。另一種是美國教育家杜威(1859-1952)在一百年前創建的“學生中心、活動中心、經驗中心”的教育體系。今天發達國家的教育多數屬于這一體系,重視“獨立生活能力、體育藝術能力、科學探究能力”這三大能力的訓練,以培養自我實現的人為目標,把學生自主性的培養、快樂、興趣、愛好、自信、理想、意志力、問題意識、探索方法與動手操作等作為教育的中心,這樣培養出來的人有可能成為各種類型的創造性人才。這里,我們還應該了解,赫爾巴特的課程觀是以“知識為中心”來建構的課程與教學體系,杜威的課程觀是以“能力為中心”來建構的課程與教學體系。以上這位“差生”轉變的經歷向我們展示了由“知識中心”的教育體系轉變到“能力中心”的教育體系的學習過程,這是一種靈活多樣的鼓勵人充分自我實現的教育體系,使得該生如魚得水,左右逢源。
我生活在舊金山以南50多英里的美國高科技的心臟“硅谷”地區,這里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十多萬華人,他們多數是電子工程師,坦白地承認,華人的素質屬于中等,上不沾天,下不著地,主要在生產的第一線悶頭悶腦地干活。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華人很難在各行各業脫穎而出成為領導者?成為最頂級的發明家與設計師?成為引領世界科技潮流的精英呢?大陸的人不行,因為過早分科,政治代替人文,學理工科的不懂文科與學文科的不懂理工科,教育的內容蒼白無力,個人的潛能達不到有效開發。那么臺灣地區的人呢?他們也是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社會,還有來自世界其它地區的華人多數也是“溫吞水個性”,也不行,又怎么解釋呢?據我觀察,整個中華民族的身上都缺一種超越功利的理想主義的精神,缺一種“野性而又高貴”的人格,缺少一種我行我素的特立獨行的人生態度,這實際上是文化價值觀造成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教育目標與教育方針長久以來不重視體育與美育造成的。中國大陸的教育方針是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這是從蘇聯教育那里學來的;臺灣地區的教育方針是培養“德、智、體、群、美”全面發展的人,這是從民國教育那里繼承下來的;都把“道德”作為教育的中心,都倡導“以德治國”,這就是中國社會落后的病根。在我看來,儒家文化與當代文化都是崇尚官本位的文化,重視國家價值輕視個人價值,重視群體輕視個體,重視共性輕視個性、重視集團意識輕視自我意識,甚至千方百計消滅人的自我意識,與自由、平等、博愛相去甚遠。在這樣的文化價值觀的社會里生活,個體是被動的、渺小的、被捆綁的,人格是萎縮的。這就是中華民族長久以來不重視體育與美育的根本原因,因為體育與美育講動態之美,講自我意識,講超越,講個性,講野性,講高貴,講獨來獨往,這種人不好管,不好統治,與官本位的社會格格不入。所以,我認為,教育思想就要倡導“美是教育的本質”,要培養“美、德、智、體、勞”全面發展的人,這樣的人要用美的崇高來戰勝家長制、戰勝官本位、戰勝說假話、戰勝潛規則,戰勝庸俗,戰勝腐敗,戰勝走后門……美育是本體,美是教育的起點也是教育的終點,這是教育的普遍規律。發達國家的教育很重視體育與美育,這是創造性的全部基礎,這是自古希臘開始就形成的“博雅教育”的傳統。這就是發達國家的中小學生花在課本上的學習時間大約只有中國學生的一半,而身體的強悍與個性和創造性都遠遠超過中國學生的根本原因。
人一定要活在自由中,活在自我意識的感覺中,活在自我實現的生命狀態中。對教育的定義說來說去,說了兩千多年,其實很簡單,教育說到底就是對人的自我意識、對美感的喚醒。人最本質的力量與創造性是根源于自我而發展出來的,沒有自我就沒有人權,也沒有個人的幸福與個人的創造性。所謂人權,其實就是人天生就具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也就是要在憲法的主導下,成為有獨立判斷能力、獨立思考能力與獨立行動能力的人,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成為自己,成為自己期待的那種人。只有這樣,個人才有自由度與人的尊嚴,社會才有更大的創造性,人民才有更多的幸福感。
在我看來,一個國家的教育要辦好,主要有六個方面:一是有充足的資金支持;二是有以人為本的教育文化與“美是教育的本質”這樣的核心教育理念以及美學導向的“課程、教材、教法”體系;三是有多元的辦學機制與靈活多樣的管理制度和考試方法;四是有全面發展與個性發展相結合的課程計劃;五是鼓勵學生自由選擇與自我實現;六是有豐富的高等教育資源可供學生們自由選擇。而當代中國的教育體系和這六個方面的價值觀剛好相反,這就是中國教育為什么落后的原因,也是中國社會發展越往后走、越往高處走就越來越缺少后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