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昱
(上海體育學院體育賽事研究中心,上海 200438)
有關中國古代體育經濟現象及其演進發展的研究一直是體育史和體育經濟研究的盲點,這既與資料匱乏艱澀有關,也與相關領域學者的知識范圍和研究思路有關.從經濟史學尤其是制度經濟、制度變遷與演進的視角研究古代經濟問題是當代經濟史學研究的重要趨勢,本研究截取唐代居民消費問題作為古代體育經濟研究的著眼點,希望起到拋磚引玉的學術效果.唐代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發展的高峰,唐代國勢發展的領先地位為世界所公認.由于歷史變遷和資料保存傳承的緣故,唐代存世文獻相對豐富,這為我們研究唐代體育娛樂消費提供了一些線索.
公元617年,隋朝太原留守,唐國公李淵利用隋末農民起義的歷史機遇,在晉陽(今山西太原)起兵,經過1年南征北討,于公元618年奪位稱帝,建立唐朝,是為唐高祖.唐初統治者重視經濟生產,強化政治軍事統治,推動文化繁榮,擴大對外交往,使得唐王朝迅速成為東方強國,唐都長安更成為世界聞名的大都市,整個國家呈現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盛世風氣[1].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王朝由盛而衰,藩鎮割據、宦官干政及朋黨之爭成為困擾唐中后期社會政治局面的三大頑疾.唐朝末年爆發了黃巢農民軍起義,公元907年,藩鎮將領朱溫趁機奪取政權,建立梁朝,史稱后梁,開始了五代十國割據混戰的時代.
縱觀有唐一代的歷史變遷,可以看到,發展、興旺和開放、包容是其王朝風氣的主流,從貞觀之治、永徽之治到開元盛世,再從元和中興、會昌中興到宣宗之治,唐王朝締造的繁榮時期可謂悠久綿長,呈現出封建社會發展的盛世特征.唐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法律條令,管理國家經濟事務和士農工商的經濟生活,產生了高度發達的封建商品經濟和對外貿易,極大提升了古代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和地緣政治力,吸引世界各國人員和周邊民族前來朝拜、交流和進行商業交往,充分體現了華夏文明的包容力和影響力.
唐王朝的建立者歷經隋末農民戰爭的歷史風云,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治國真諦,自王朝?建立之始,就注重輕徭薄賦和獎勵耕織的經濟政策.在財政稅收優惠政策的基礎上,輔以寬嚴適度的律令制度,頒布《永徽律》,編纂《唐律疏議》,明確規定了促進官營和私營工商業發展的法律制度,既規范了手工業發展的官私分立,又促進了官方和民間商業活動的發展.正是在這種直接刺激經濟發展和生產力水平提升的政策背景下,唐朝人的余暇時間和消費福利水平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同時,唐王朝的建立者和當權者源自西北關隴貴族政治集團,具有西北少數民族遺傳基因,又歷經魏晉南北朝變亂之時局,形成了尚武之風.基于上述情形,隨著王朝政局穩定承平,唐代體育娛樂消費環境相對前朝優化,尤其是宮廷貴族集團和士紳階層憑借其優越的身份地位和權利壟斷,形成了較為豐富的體育娛樂休閑活動項目和風氣[2],一方面拉大了其與平民百姓的距離,另一方面又影響到了民間競相攀比之風,民間練武和舞劍盛行,劍術與徒手格斗技能廣為流布,客觀上促進了民間健身娛樂活動的發展.
唐王朝的強盛和繁榮,也依賴于對外經濟文化交往的擴大和深化,無論在對外貿易、對外文化交流和外事交往等方面,唐代都遠優于其前朝歷代的情形.近自東亞地區的日本、朝鮮、安南等域外邦國,遠自歐洲大陸的古羅馬帝國和西亞的波斯、大食諸國,都遣使來朝,與大唐從事經濟貿易活動和文化學習交流.唐朝也派出官員、商人和僧徒前往上述國家開展政治、經濟、文化、宗教交往活動,極大地促進了國家的經濟文化發展和包容增長.在民族交往方面,唐王朝通過通商、征戰、和親等多維做法,不斷強化其影響力、控制力,同粟特、吐蕃、吐谷渾、羌族黨項、突厥各部等建立了長期的交往關系.近年來,在山西太原和陜西西安相繼出土了中亞粟特人首領的墓葬,顯示其已經逐漸漢化為大唐官員,其墓葬形制、陪葬器物和壁畫內容均受到唐文化的影響,在部分壁畫上展現了墓主人生前參與民間體育歌舞娛樂活動和騎馬射獵、打球擊鞠的場景,展現出唐代體育娛樂活動融合發展的鮮活場景.唐都長安城和當時集中于黃河流域的大城市如東都洛陽、晉陽等地,均留下了大量各國和各民族使節、官員、商人等的歷史遺跡,向后人昭示著曾經的萬國來朝之勝景.
唐代體育娛樂項目較之前代有了很大的發展,無論在宮廷顯貴之家,還是市井百姓之間,都頻繁開展著諸如習練武術、打球擊鞠、投壺射箭、騎馬打獵、樂舞游野、導引養生、角抵相撲等豐富多彩的民族民間體育活動[3].這些活動,有的屬于參與性的,得到人民群眾的熱愛,也讓封建統治階層欲罷不能,如唐中宗、玄宗皆熱愛蹴鞠運動,親自下場踢球,帶動了宮室貴族的踢球潮流;還有的屬于觀賞性的體育活動,如欣賞相撲斗力,觀看樂舞表演和射箭比賽[4].隨著封建王朝承平日久,一些富家子弟和文人雅士紛紛寄情山水,喜愛郊游打獵,閑暇之余飲酒賦詩,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不朽篇章.據有關研究統計,在《全唐詩庫》2 529位唐代詩人的42 863篇詩中,與球類活動有關的就達99首,且有多首詩詞描繪了唐代民俗體育活動的興盛場面,內容涉及寒食、陽春、端午、重陽等節氣中的蹴鞠、拔河、龍舟、登山等活動場景[5],既讓后人看到了唐代先民的生活習俗,又讓我們了解到了唐代體育活動的勝景.此外,唐代女子的體育活動也為近世研究者所關注,唐代女子的社會地位有所提升,比之前朝女性得到了更多自由交往的機會,女子體育娛樂的主要項目包括騎馬、射箭、擊鞠、雜技等多種形式[6],這些唐代女性的體育活動在唐詩和相關典籍中也多次出現,成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少有的婦女獨立自由的注腳.對上述體育娛樂項目的開展,已有研究主要停留在文化分析和史料堆砌,未及其所必須涉及的消費問題,這顯然是有很大缺憾的.顯而易見的是,參與性體育娛樂活動的開展,必須購買必需的用具,如弓箭、馬匹、蹴鞠、棋盤等;觀賞性體育娛樂活動的進行,需要支付藝人的傭金與打賞、射獵雅游的川資和必要的其他日常開銷,這些都需要一定的金銀資本,簡而言之,這些體育娛樂項目的開展,實質是就是一個體育消費的選擇和執行過程.
在中國古代的農耕文明下,工商手工業相對落后,沒有專門的體育用品、體育器材店鋪,也長期缺乏商住分離的合理城市規劃,加上較為嚴格的社會等級制度,導致古代體育娛樂場所相對缺位,鮮有關于體育消費場所的記載.這種情況直到唐代始有變化,其標志是唐都長安城的規劃建設及其巨大影響力的傳布天下[7].唐長安城分為廓城、宮城和皇城三部分,廓城為平面長方形,東西長9 721米,南北寬8 651.7米,周長36.7千米.每面有3座城門,除南面正門明德門為5個門道外,其余皆為3個門道.廓城內有南北向大街14條,東西向大街11條.明德門至皇城正門朱雀門的朱雀大街位于全城中軸線上,寬達150余米,是今北京東西長安街寬的兩倍.其他通城門的大街也多寬在百米以上.垂直交錯的大街將廓城劃分為108個封閉式的里坊,坊內有民居、官衙、寺觀等.朱雀大街兩側的四列坊面積最小,只設東西兩個坊門,坊內有橫街.皇城兩側諸坊面積最大,四面開門,內置十字街.當時繼承了北魏洛陽城的軍事管制制度,坊門有兵把守,早開晚閉.廓城內有東、西二市,東市稱都會,西市稱利人,各占兩坊之地.市內設"井"字形街道,沿街列置店鋪.文獻記載西市附近集居了許多中亞和西亞的"商胡"、"胡客",其西南相鄰的崇紅坊,還設有波斯祆教(拜火教)寺,當時這一帶為中西貿易與文化交流的一個中心[8].上述這種市坊分立的格局極大地規范了城市功能布局,在中國古代城市建設中首次實現了市場專門化和區域化經營,并規范了市的營業時間和財稅制度,為官員百姓的日常消費生活提供了便利和制度保障,同時促進了消費品和社會服務的集中經營與集聚發展.同時,市內還分行,不同的行代表不同的商品門類,這就為體育娛樂消費的相對獨立開展奠定了場所基礎.此外,胡漢商人與消費者集聚一地,開展市場交易競爭和價格博弈,既產生了一大批新富商人階層,提升了社會消費能力,又促進了消費者福利水平的提高,可謂一舉多贏的創舉.長安城的建設布局極大地影響了同時期和后世中國其他城市和東亞國家大城市的規劃布局與城市建設,堪稱消費經濟城市建設的典范,此后,唐王朝境內出現了不同層次的交易市場,分為都市、府市、州市、縣市等不同層次,為商品消費的便利化提供了場所保障.在長安的東西兩市里,不僅設置了較為完備的市場管理機構和專營馬匹、球類等的商鋪,還有較為清晰的市場秩序、價格、店鋪位置的規定[9],這些無疑是古代體育消費經濟發展中的重大進步.唐代的體育娛樂消費也正是在這種高屋建瓴的城市布局和商業規劃下發展和繁榮起來的.到中晚唐時期,坊市制度管理廢弛,一方面破壞了原有的市場格局,不利于體育娛樂的市場管理,另一方面又打破了既有格局對部分流動商販和賣藝者的限制,促進了體育娛樂活動的供給的豐富,使得更多中下階層居民的體育娛樂消費選擇多元化.
探究體育消費問題,離不開體育消費資金來源和居民支付能力的研判.雖然已經查閱的資料尚不能展現唐代體育娛樂消費活動的全貌,也不足以深入分析居民體育消費能力,但仍然可以從宏觀把握和點面結合的角度,分析唐代不同階層居民體育消費的來源與能力問題.
盡管唐代體育消費伴隨經濟發展和城市規劃布局的優化而日益繁榮,但不同社會階層進行體育娛樂消費的資金來源卻有很大區別.對于王朝統治者和貴族士紳而言,他們的體育娛樂活動項目豐富,次數較多,有的貴族甚至日夜舞樂笙歌,擊球游獵,如據《資治通鑒》卷266記載"唐末,淮南節度使楊握喜擊球,晝夜作樂,竟在球場上燃十圍之燭以擊球,一燭費錢數萬"[10].另據《新唐書》等史料記載,唐僖宗李儇擅長蹴鞠、斗雞、騎射、劍戟、圍棋,還特別癡迷馬球運動,留下了自詡"馬球狀元"的笑談,直至黃巢起義軍逼近長安城的萬分緊急時刻,僖宗還主持了荒誕無稽的"擊球賭三川"比賽,靠馬球比賽的成績決定封疆大吏的地盤和前程.這種耗竭資財以供恣意娛樂消遣的行為,既表明統治階層和官僚貴族脫離群眾的奢靡狀態,也體現出過度的體育消費現象在唐代就已經出現了.末世皇帝的過度娛樂行為,不僅破壞了朝廷綱紀和宮廷行為準則,也打擊了正直官員的進取心,損害了王朝信用.同時,各級官僚的過度消費開支,顯然不是個人官俸所能滿足的,必定來源于壓榨百姓的不法所得.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體育消費的吸引力和獨特魅力,讓大唐皇帝和官僚貴族欲罷不能.
對于中小商人、下層地主和手工業者而言,隨著封建經濟的發展,他們成為社會的中產階層,過著相對富足的生活,時常聚朋會友,開展一些開銷不高的體育健身娛樂活動,參與歲時民俗體育活動[11],便是自然和常有的事情.比如大詩人李白和杜甫,雖然沒有穩定的官方經濟來源,過著漂泊的生活,但他們畢竟不是貧民出身,加之才華風流,詩文養身,寄情山水,不吝資財,于是留下了許多不朽名篇.
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高峰,經濟繁榮,生產力水平很高,這就極易出現體育消費的空間.不同階層的民眾根據其各自的收入水平和消費理念支付體育休閑娛樂消費的開銷,一時間上至王孫貴胄下迄黎庶百姓,都有各自的消費項目,也對應著其各自不同的體育娛樂消費水平.1972年,陜西乾縣出土了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墓室內壁繪有精美絕倫的《馬球圖》壁畫,生動展示了初唐時期馬球競技的激烈場面和宏大場景,這也讓后世研究者從一個角度窺見了當時王室體育娛樂的消費能力和耗費之大.初唐詩人王昌齡是著名的邊塞詩人,他在《從軍行》詩中有云:"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誓不還."該詩正面描寫了唐代健兒遠征戍邊的悲壯場景,但側面卻表達出常年習武征戰的耗費,戰馬、金甲都是軍需物資,對一個保家衛國的戰士而言,又是其安身立命的基本裝備,這體現了國家養兵習武的消費所需甚重.唐代女子體育的興起是一個亮點,這體現了民族融合背景下女性地位的提高,以及婦女經濟話語權的增強,中上層女子的體育娛樂活動取得了很大發展,在已經出土的唐代文物彩繪和造型人物俑中多有女子體育和舞蹈的場景,恰是唐代女子體育興盛的實物證明.此外,唐王朝是在馬背上打天下、征戰中求生存的,有唐一代,軍事壓力和動力都較大,加之中晚唐時期藩鎮割據,對外征伐不斷,唐代尚武之風很盛,武舉制度系統化和持續開展,也對民間有產者習練武術,進行傳統體育消費打下了社會基礎.相比于那些王公貴族和仕宦沉浮的有產者而言,一般百姓的體育消費則主要集中在低水平、少耗費的棋類、登山、投壺、射箭等群眾喜聞樂見的項目上,耗費較多的龍舟等集體項目則依靠村社集體出資、共同消費和操辦的形式得以維系和傳承.總體而言,唐代中上層社會的體育娛樂消費以炫耀性目的為主,兼具娛樂性[12],下層民眾的體育消費則以養身健身和民間結社目的為主,兼具有限的休閑性特征,這也反映了不同階層體育娛樂休閑消費特征和結構的差異.此外,唐王朝前期與中后期具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性不僅體現在經濟、政治和軍事形勢上,也表現在審美觀念、娛樂觀念和消費活動的變遷之中,在這種歷史演進和社會變遷過程中所展現出的體育消費的演進與變遷也值得玩味和思考.
唐代是我國封建經濟和社會消費繁榮發展的時期,也是民族民間體育項目進一步融合、凝練和發展的時期.隨著各國各族民眾心向大唐的集聚與播遷,唐王朝呈現出少有的海內升平勝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唐代體育消費呈現出覆蓋面廣、參與者眾、消費水平和消費選擇多元化的特征,一方面促進了唐代封建國家的經濟發展、社會穩定繁榮、文化開放融合,另一方面又刺激了民族民間體育的發展,提升了中國傳統體育技藝的水準,擴張了中國古代體育項目的類型和形式,因而具有重要的史學價值和經濟意義.中晚唐之后,隨著政治軍事形勢的壓迫和民間經濟凋敝,唐代體育消費也出現了衰敗的景象,這充分體現了體育休閑消費的社會屬性和經濟依附性,這種體育消費的性質特征是持久的和值得深思的.唐代體育消費的初步研究,是對中國中古社會經濟研究的一個新探索,也是對古代體育經濟史研究的初步嘗試,必然存在很多不足的地方,尤其是對于唐代歷史轉折與體育娛樂消費變遷過程與原因的深入探究,是文章尚未展開的關鍵點.然而,也正因為這個領域存在各種研究條件上的限制,才更加需要經濟學、歷史學和體育學背景的學者共同加入進來,開啟這個新的研究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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