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紙上，走進煙霞——讀明清畫家畫冊

內蒙古 溫 古

放下手中的畫冊，窗外天黑了。遠方亮起了燈，人們都回到自己的家。可我多想穿著古人的衣服，拄著杖回到清朝去。去深山里的叢林溪流旁，傍著青巖蓋幾間茅屋，采野果，澗底束荊棘，歸來煮白石。然后在松火秋云里，掃石徑上的落葉，看暮色里升起的云氣，聽小橋下的泉聲。

我會一路平平仄仄地押著平水韻，回到書房，推開石磨一樣的硯臺，鋪開明月光一樣的宣紙，將那些古人山水畫里的石塊，一塊一塊地搬到紙上，將那些云氣，一團一團地趕到紙上，再將那一條一條的溪流都引到那些高高低低錯落的石塊間，任她“錚”鳴“弦”奏。

然后，呀然推開一扇竹扉，從后門踏著秋霜，自己也走進畫里，和那些霞客們品茗閑聊。

看！--他們陸續地朝我走來了——

髡 殘

髡殘從巖縫中拄杖而來，像截蟲子蠕動在《層巖疊壑圖》中，柔柔軟軟的，掙扎在黃色絹面上，在厚厚的、三百年的塵土下。髡殘要充分體現傳統國畫的生命力。在清王朝這片黃黃的葉脈里，髡殘要使山脈般干枯的葉脈活動起來。

王 !

石谷先生從王時敏的《南山積翠圖》里出來，日頭已半樹高了。

他不想帶走老師的一片云氣。

在老師的畫室里呆得太久了，骨頭也被腌成了樹木。沿途他想抖掉那些過重的墨色和顏料，擺脫那些赭色的山巒。但那些樹仍以王鑒的筆一樣聳立著，在倪云林的構圖里呼嘯著。那些煙以麓臺先生的思維浮動著。他已走了四十年，他想穿過這片黲巖疊嶂，走回自己的村莊，找到自己的家門，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座山每塊石頭都有了主人，以范寬布局的山峰，流動著米芾的云煙，以黃公望鋪展的水面，涌動著袁耀的波浪。以唐子畏搭的小橋，走著文征明的毛驢。他要找一塊自己的石頭，以披麻皴或刀斧皴做的石頭，壘在自家的門前，然后讓曠古以來的大風作掃帚，掃凈那么多的霧靄煙嵐，讓云氣散盡太陽出來。當他登上一座巖峰鉆出云海時，他才得知，他已墜入自己羅織的《泰岳晴云圖里》了。

鄭 燮

鄭燮在竹林里哭泣，一筆一筆地哭泣。讓風涼涼地打在青衫上，風剪斷了他的衣袍，剪碎了他。瀟瀟的風中，鄭燮剛強地哭泣，扳響了十個指頭，這是骨骼的聲音。鄭燮立在一個傾圮的院子里，為一個王朝遮風擋雨。

朱 耷

叩訪八大山人，需穿厚厚的棉衣，山人居住的山谷積滿了太古以來的冰雪。

那些山石都蹲在避風的地方，那些樹木都是古代人的枯骨，在石縫中插著，并抱緊了手臂抖索著。有一兩片鐵做的樹葉在枯枝上搖動著。

你不要害怕。那是前朝的賢人向你招手呢

一個禿鷲蹲在一截朽木上放哨。

地老了，天荒了。水也凍了。

你若走過瘦骨嶙峋的山徑，看到一座茅草亭子時就到了。如果有一個披著短髦的老頭，拖著一根狼毫站著，那你就到了他的《秋林亭子圖》中了。

老人正用一只白眼珠去聽上古的萬壑松濤，以及想中的暴雨山洪。他聽到了一個王朝正在匆忙地搬遷著。

王原祁

風展開了一卷云，王原祁從云山漠漠的樹林里閃出，于板橋上駐足。聽橋下急涌的溪水。“別這樣急啊！”王原祁用袖子掃開云氣，坐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聽滿山的水聲，陽光的瀑布從樹頭砸下來。

王原祁留幾間茅屋在樹林里，任秋風走馬駐扎，王原祁很少回去。

春天和清流歸來繞屋，王原祁也繞著屋子散步。并用狼毫小楷一筆一筆地打掃茅舍。山中歲月一長，王原祁就不記得有清朝。但從清朝花巖那里寄來的書簡，整齊地疊放在硯邊。王原祁步出茅舍去揀紅葉，于是闖入《華山秋雨圖》里迷路，再沒能找回家。

石 濤

大滌子，別以為我在寺院里找不到你，就作罷了！我要翻過千嶂萬壑，到石巖間找你。像從萬卷書中找一個錯別字，在松火秋云的更深處，我知道，你正在篡改著山水。你把黃山的峰安在廬山的峰上，你把廬山的瀑布引到了你的紙上，云跟著你，像咬住你褲腳的小狗。你把千山搜盡做了你的腹稿。

你這和尚，天天擺弄些云煙花草，說你是“貪色”的癡僧也不為過！《飛瀑奇峰圖》大膽用赭黃，《讀書》的屋頂全用石青，《淮揚潔秋圖》用棕色和絳紅，《狂壑清嵐圖》用的橙紅，《游華陽山圖》的丹砂艷紅，皆大膽潑辣，驚世駭俗！你將山水經當成了你終生修行的佛經！

王時敏

煙客離開太倉時，正是暮雨時節，有王命急宣，他快馬加鞭，半月就到了京城。

可惜，為崇禎皇帝作太常寺卿太短暫了，墨池里的墨還沒有添加，就又做了大清的文官。

上朝是件多俗氣的事！

但沒想到是做得管書畫的官，夢都夢不到的好差。以一個王朝的收藏之富，飽一人之眼，可謂豪奢矣！

常言：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山。煙客隱于朝廷，算大隱乎？

偌大的圖書館，流目所至，皆先人真跡。煙嵐霧嶂、清流佳木，不可窮盡也！于是摹寫研讀，再加家學之基，未幾，由一代書畫界之翹楚，成有清之宗師。其《南山積翠圖》《仿王維江山雪霽圖》《仿范寬山水圖》成世上珍品。

龔 賢

鐘山野老，請用你的禿毫，為我掃開山徑的云氣。

我正踏著落葉，執杖去叩訪半畝田的巖扉。

只要歲月可以倒流，我可以沿著線裝的書倒著找到清朝去。請你通知深壑里棧道上的灌木和藤蘿，不要將狹窄的路徑掩蔽。那些絆腳的石磴上如果還臥著白云，峽谷隧洞間還掛著煙簾，也請以一陣清風揭開，為我讓道。

沒有你小楷畫上的小舟和木橋，我無法涉過你紙上的江河。沒有你差遣靈鳥的引路，我如何能捫蘿拔蓁、攀爬穿越過你的《千巖萬壑圖》呢？

我知你在山中已為我擺好了宴席，煙霞為菜肴，泉流為酒漿，傾懷痛飲吧！醉了，我到你的《云林山居圖》里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