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外三章)

浙江 天 涯

老屋，已成為村莊最后的影像。

殘缺的石花窗，深藏一個家族昔日的輝煌。

走進暮年的老人，坐在夕陽下，沉默。

他在回首自己的人生，從跌宕起伏的奔涌到緩慢的舒展，總有幾朵浪花在生命中閃耀。今天，他已想不起昔日情人的模樣，只記得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好似春天田野的氣息。曾經(jīng)，他是如此迷戀，追逐愛的腳步，從白天到黑夜，不知疲倦地為她精心打造幸福的金薔薇。

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喃喃自語。

那些榮光，那些力量的見證，在這個綠意盎然的季節(jié)落幕。

墻頭的仙人掌開花了。今晚，會有月光喚醒她沉睡的夢嗎？而他，已不再是她的騎士。

旁邊的墻頭草，哀怨地看著這叢怒放的花，從青春的郁蔥到秋的枯黃，沒有人會在意草的思想。多么不甘心呵，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似一粒飄浮的微塵。

老人抬起頭，看著這墻、這屋、這花、這草，恍惚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背景。模糊的，一閃而過的身影，讓光來不及捕捉，轉(zhuǎn)瞬不見。

夏日。午后。

一道打開的門，再次緊閉。

一位老人與一個村莊的記憶

你，站在那里，打量這個即將消逝在歲月塵埃里的村莊，沉默。

陽光下，落寞的背影讓山巒彌漫淡淡的離情。

從出生到老去，你熟悉這里的每一棵古樹，每一枚野果，每一塊石頭。茅鑊，那是刻在你生命里的名字，是四明山深處耀眼的明珠，是祖祖輩輩生活的世外桃源。

你最愛這滿山的秋色，金黃的銀杏，艷紅的楓葉，一年四季都常綠的喬木，還有或纖細(xì)或粗壯的翠竹，清新的空氣。感謝那塊屹立數(shù)百年的“禁伐碑”，給子孫后代撐起一個奇幻的天空，也讓茅鑊成為這座城市最美的村莊。

山巔之上，就是你生活了八十年的家。簡陋的石屋，傳統(tǒng)的土灶，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季節(jié)播種不同作物，收獲不同果實，你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自給自足的日子，讓你擁有單純的快樂。

你從沒有想過離開，腳下的這塊土地收藏了你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你在這里長大、結(jié)婚，又迎接孩子的出生，看著他們在陽光下茁壯成長，又堅定地走向山外的世界。你以為自己會和祖先一樣，最后化作一棵樹，歲歲年年守護著這個古老的村莊。誰知地質(zhì)災(zāi)害的陰影，切割了你和村莊之間的依戀，搬遷，從高山到平原，從老屋到新居。

這是一種撕裂般的疼痛，讓你的記憶從此定格。

一幢幢高樓建起來了，整潔、時尚。它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茅鑊新村。寬敞、明亮的居室，讓你神思恍惚，沒有了可以耕種的土地，沒有了一棵棵參天的古樹，沒有了叢林繽紛的色彩，你像一個走進迷宮的孩子，開始陌生的新生活。

今非昔比呵，這環(huán)境。只是不知為什么，你的夢里總會出現(xiàn)自己手拿竹編簸箕，走向那條崎嶇小道的身影……

誰是誰的泡影

執(zhí)無畏之劍，刺破霧霾的重圍，直抵天庭。

耀眼的光芒瞬間激活沉睡的大地，讓城市干澀的面容突然變得滋潤。而沉默許久的江水，在這滿天彩霞里露出真實的嫵媚。

世界在這一刻洋溢著單純的美好。

佇立岸邊，傾聽風(fēng)吹葉笛的聲音。

思想。情感。紅塵的眷戀。還有，旖旎的心境。

她在說，一朵卑微的蘆花，也有追逐愛的權(quán)利。

即使面對的是遙不可及的太陽，仍無悔日夜晨昏的牽掛。

就這樣凝望，從青澀的夢到如霜的發(fā)，誰會在意一棵蘆葦?shù)男氖拢磕蔷妥屢磺卸枷麖浻跓o形吧，你的，我的，她的，本身就是虛幻的泡影。

不，她微笑著搖頭。

鳥飛過天空，草木枯榮一秋，太陽因慈悲而愛萬物。這一切又怎么會是虛幻的呈現(xiàn)？

沒有人告訴她答案。

這座城市的蘆葦越來越少了，我很明白，當(dāng)軟柔的詩意消失，這樣的黎明不會再重復(fù)出現(xiàn)。

尋荷走馬塘

尋荷的季節(jié)，去走馬塘。

那一池氤氳千年的荷香，在我的記憶里發(fā)酵。進士們已隱在歷史深處，古老的村莊以日復(fù)一日的平靜，面對流水的侵襲。

老墻斑駁，滄桑是無字的天書。

寂寞的老街，不再有昔日的喧鬧。塵世的煙火退去，只剩下制鞋店的老人，仍在固執(zhí)地獨守清冷。

君子河畔的石拱橋已不見蹤影，便捷的水泥橋，為何總給人一種生硬的感覺？此岸彼岸的引渡，心，才是真正的方舟。

重陽木依然郁蔥。它在不經(jīng)意間，成就了一個“石抱樹”、“樹中樹”相互交融的奇跡。誰說這不是一種包容的胸懷？即使是異類，也給予愛的接納。

百年診所的大門緊閉，救死扶傷的功德讓那位名叫陳松濤的老中醫(yī)在鄉(xiāng)鄰的口口相傳里活著。醫(yī)者仁心，連那小院里的“十大功勞”樹都長得如此與眾不同。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皆是藥，只可惜世人多不識。

去荷花池，看盛夏亭立的荷。

出淤泥而不染的荷，是走馬塘的族花，這是一個耕讀世家歷代傳承的精神之花。

在池畔的青石凳上坐下，看水中老屋的倒影、翹角的屋檐，逗弄頑皮的小紅魚，水墨畫般靈動。它們是快樂的，在荷葉間自由地穿梭，享受生命的張揚。

想像千年前，有一位女子，身著粗布衣裙，手挽裝著食物的竹籃，輕輕走過開滿荷的池上小橋。身后，傳來孩童吟誦詩書的聲音。而她的丈夫，正在不遠(yuǎn)處的田野揮汗勞作。

時光凝固。此刻，有關(guān)走馬塘曾經(jīng)的輝煌和我青春年少時的成長碎片，隨著這七月的風(fēng)，已越走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