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或夜空（六章）

甘肅 堆 雪

山岡上

有人在那里喊我。有人在云朵里睡去。

有人在你的心上放火，然后再放風箏。

有人用一根長長的頭發或毛線，把我的一根手指纏繞，勒緊。

有人在深藍的天空里呼吸，在長長的地平線上埋人。

有人順手掐滅開著花蕾含著露珠或淚水的愛情。

有人用帶著香氣的口紅，吹散一朵一朵的蒲公英。

我不會離去，也不曾遠行。

我不會負重，也不曾喊疼。

我不會想念，也不曾點燈。

我不會酣睡，也不曾忘記。

你是我，埋在骨頭里的，一陣又一陣抽泣。

夜 空

是流星，也是我的歌聲。是我用血唱出的鉆石。

是你懷中的絲綢與季節河。是忘記我今生的夜空。

是失眠了的一雙又一雙眼睛。是割倒了的一片又一片北風。

是云朵與云朵的鏡面。是湖水和海水沒有蘸完的一生。

是現實中的碎玻璃。是碎玻璃上，踮著腳走過的光陰。

是漸漸滲出路面的車轍。是草叢里，不慎碰落的嘆息。

是微茫的地平線。是地平線上，更加依稀的鳥鳴。

是我從正面打開的，最后一張背影。

寒 露

當一滴露與我的目光相撞，發出脆響。

空無一人的村子，北風早就告別了故鄉。

一件汗衫，還掛在土墻上。兩根木棍，還支著一扇天窗。

一切都是明亮的。屋脊。鳥鳴。和回到泥土的眼睛。

雨中的玉米葉子。孤絕炊煙。雨水在無垠田野上跑過的悲傷。

喜鵲的叫聲，仿佛一把手槍的彈匣，裝上又退下。

麻雀，還在成群地遷徙。

大地，多么遼闊。

一滴淚，囊括了整個北方。

風埋我

你埋我。你親手埋我。

風你親手埋我，我很幸福。

我在故鄉的泥土里，看見你親手埋我我很幸福。

你把我埋成一個祖墳。你再用風吹我，我很幸福。

你吹我身上的黃土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你吹我身上慢慢長出來的蒿草我很幸福。

風你不吹我時，你一定是困了。

你不吹我時我也感到你很困很困時的幸福。

風你一定要埋我，看著我在故鄉的泥土里緩緩入睡。

風，如果我死了而你卻在他鄉，那就把埋我的事情托付給那年的第一場雪。

我知道不管怎么埋，我的骨頭都是你的。

羊 群

我跟在你們后頭。羊群。

或者叫你們，另外幾朵云。我跟在云朵后頭。

溫暖的羊群。溫暖的云朵。更加溫暖的無邊的天空。

我能看見你們，云朵里白生生的血肉和骨頭。

我跟在你們后頭，就像豐滿的血肉后面，跟著一根骨頭。

你們咩咩地叫著，羊群。其實也是云朵在咩咩地叫。

在我的頭頂，云朵和你們發出同樣哀婉的聲音。

在天空，在草地，云朵是不是你們走散了的魂。

一朵云或幾多云，在地上飄，漸漸離開了它的羊群。

云朵就是羊群的魂，在天上看著大地上的羊群。

看著，那個跟在羊群后頭的人，在陰山下，唱著空空的敕勒歌。

看著絕望的草原上，風吹草低。

一棵樹

一棵樹經過我的生活。

一棵樹，在我的身體里倒著生長。根深葉茂。

一棵樹，把它多余的風雨和塵土，帶到我的心里，成為一個人的命運。

一棵樹的淚水和泥沙成為我復雜的表情。

一棵樹，讓我為它，黯然傷神。

一棵樹，也為此，與我血脈相通。

一棵樹深諳我對這個世界的，愛和恨。

一棵樹抱緊我，我也抱緊一棵樹。

在一個人的身體里，人與樹彼此欣賞，包容。

一棵樹最終替換了我的命運，我也了背負起一棵樹的旅程。

如今，我麻木得如同一棵樹。

而身體里的那棵樹，替我活出了所有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