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
【摘 要】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懲罰、預防違法行為的功能,同時還具有鼓勵執行法律的功能,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7條規定了產品責任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能不同于補償性損害賠償,在侵權責任中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筆者認為應當擴大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并明確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的參考因素。
【關鍵詞】懲罰性賠償;侵權責任;適用范圍;賠償數額
懲罰性賠償,顧名思義,是指支付的賠償數額超出實際所受的損害,是與補償性損害賠償相對的一種賠償方式。該制度最早在美國1784 年的Genay V. Norris案中得到確認, 其在遏制產品侵權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后來被英美法系國家繼受,并逐漸發展成為英美法系國家侵權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1993年制定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首次對懲罰性賠償制度予以規定。隨著我國法律的不斷完善,懲罰性賠償在我國個別法律及司法解釋中予以規定。如1999年《合同法》第113條、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和第9條、2009年通過的《食品安全法》第96條。2010年《侵權責任法》第47條對惡意產品侵權規定適用懲罰性賠償責任。 盡管在我國民事法律體系中已經確立了懲罰性賠償責任,但在學界對此仍存在諸多質疑或爭論,如侵權責任法中是否適宜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懲罰性賠償的倍數等。本文從立法現狀入手,對其進行探討,并提出完善對策建議,以期促進懲罰性賠償在侵權責任中的完善及適用。
一、侵權責任中能否適用懲罰性賠償
有學者從懲罰性賠償功能的角度出發,認為懲罰性賠償的主要功能在于懲罰、制裁,與大陸法系侵權責任的功能格格不入。在大陸法系國家,無論是在侵權責任中還是在違約責任中,都主要采用單純補償性的民事責任制度。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主要功能在于填補受害人因侵權行為或違約行為所遭受的損失,賠償數額的多少與受害人所受損害有關,即“損害多少,賠償多少”。改革開放以后,我國民事立法更多的借鑒大陸法系民法,特別是德國民法,嚴格遵循損害賠償的補償性原則。 因此,懲罰性賠償在我國是不可理解的、不可取的。
也有學者從公私法劃分的角度出發,認為盡管英美法系國家采用了懲罰性賠償制度,但是其對于懲罰性賠償是否屬于私法上的責任尚未確定。該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是兼有公私法屬性且以公法為主的責任形式,采取了“私法外殼的公法責任”。 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認為,懲罰和預防違法并非私法的任務而是公法的任務。以私法形式出現的懲罰性賠償,實質上是一種私人罰款,是讓私法承擔不屬于私法的任務,是公私不分或刑民不分的殘余。
筆者認為,我國《侵權責任法》規定懲罰性賠償具有其合理性。懲罰性賠償責任是通過讓加害人承擔超過其行為所造成的實際損失的賠償責任,以懲罰和制裁其違法行為。不可否認,因大陸法系的傳統,在民事賠償中主要實行補償原則,對于懲罰性賠償則主要限于理論上的探討,至今未被大陸法系國家普遍接受。 但是,筆者認為,侵權責任法具有多重功能,除了其補償損失、預防違法行為的功能之外,還具有相應地懲罰制裁違法行為的功能。《侵權責任法》第1條將其立法目的表述為“預防并制裁侵權行為”,與此相應,即將懲罰功能作為其功能價值之一,并規定了懲罰性賠償。縱然法律的懲罰功能主要體現于刑法當中,而侵權責任法側重于損害的填補與預防,侵權責任法中的懲罰因其依附于私法之中,沒有刑法中的懲罰那么具有威懾力,其功能價值體現的較弱。但不容忽視的是,懲罰性賠償除具有威懾功能之外,還具有鼓勵執行法律的功能。 相對于懲罰性賠償的懲罰威懾等直接功能,鼓勵法律執行屬于其間接功能,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我國相關配套法律規定欠缺、不完善的缺陷,通過對違法行為人的違法成本予以增加,從而減少違法行為的發生。
誠然,懲罰性賠償具有懲罰性之外,還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副作用,例如促使受害人過分追求超出其實際所受損害范圍之外的不當利益,導致實踐當中存在很多職業打假人。受害人因其所受損害而使其財產得到增值,這種副作用容易助長人們的貪利思想等不正之風。但是,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正功能仍然大于該反功能,這種副作用僅是因為懲罰性賠償制度不夠完善的漏洞,而不能因此否定其存在的合理性。事實上,懲罰性賠償請求權是法律所賦予的,并非因此而構成不當得利。
對于懲罰性賠償的公私法的質疑,筆者認為目前公法與私法之間具有相通性,二者之間并無絕對的界限劃分。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法律社會化運動的開始出現,在現代法制中,公法與私法相互交錯,公私法之間的界限開始模糊,出現了“公法私法化”和“私法公法化”的傾向。侵權責任法中規定懲罰性賠償,通過民事訴訟請求懲罰性賠償,由加害人直接支付給受害人的裁決結果也符合私法的特征,因此無論是從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律載體,還是訴訟程序的啟動及裁決結果來看,懲罰性賠償均應被界定為私法上的責任,而不是公法上的責任。通過規定懲罰性賠償,有利于鼓勵受害人維權,有利于增進社會管理的效果,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社會管理的成本,也是社會本位思想逐漸代替個人本位思想的一大標識。因此,在《侵權責任法》中規定懲罰性賠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二、侵權責任中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
如前所述,我國懲罰性賠償目前主要適用于產品責任、消費者權益保護、食品安全責任和商品房買賣合同中,從廣義上講,前三者均屬于侵權責任的范圍,僅第四種屬于違約責任中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情形。
有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可以適用于侵權人存在主觀惡性的一切案件。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是對加害人的一種懲罰”, 這種懲罰不能隨意濫用。但我國《侵權責任法》在第47條的產品責任中將懲罰性賠償予以規定,其適用范圍又相對過窄。
英國普通法早期并沒有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范圍予以明確的限制,可以在各類侵權案件中廣泛適用,主要由法官自由裁定。1964年在對Rookes v. Barnar案件的處理中,德弗林爵士稱懲罰性賠償混淆了刑法和民法的關系,但因受先例的約束不能廢除該制度,故采用限制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范圍的方法取代了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廢除;1997年英國法律委員會《關于加重的、懲罰性的和剝奪性的損害賠償金改革報告》中主張任何侵權法上的不法行為都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只要適用法律目的相符合。
美國普通法中的懲罰性賠償也主要適用于侵權案件,相較于英國法,更為發達和復雜,適用得更加廣泛,其適用不受類型限制。不同的州對懲罰性賠償的態度和適用范圍各不相同,但是大多數州均承認該制度的適用,且適用范圍較廣,如人身傷害案件、環境污染案件、侮辱和誹謗案件等。在美國侵權法中,無論是私人還是政府官員實施的侵權行為,無論是對商業關系還是對婚姻家庭關系的侵害,無論是對財產的傷害還是對人身的侵害,基本上都被囊括在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之中,只要不法行為達到足夠惡劣的標準,即可以請求。
根據我國法律的規定,懲罰性賠償主要適用于產品責任和食品安全責任當中,而在其他侵權案件類型中,缺乏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依據,即使加害人具有主觀惡意,對其行為具有非難的必要,但受害人卻不能請求適用懲罰性賠償,難以有效防止類似不法行為的發生,在經濟利益的誘惑下,容易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違法行為的發生。在該行為尚未構成刑事責任的情況下,只能通過補償性賠償對受害人的實際損失予以填補,但并不足以懲戒此類惡性不法行為。比如對于毆打、傷害他人等日常生活中的侵權行為,正如有學者所認為的那樣,現有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即補償性賠償并不能較好的對此種違法行為起到較好進行遏制,甚至表現得比較軟弱。 現代民法更注重貫徹以人為本、人格尊嚴等人身自由價值,人格權應當優越于財產權, 在此對人格權的保護高度重視的背景下,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制度有必要在毆打、傷害他人的侵權案件中予以適用。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起草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1634條規定:“故意侵害他人生命、身體、人身自由、健康或者具有感情意義的財產的,法院得在賠償損害之外判決加害人支付不超過賠償金額3倍的懲罰性賠償金。” 如前所述,在日益加強對人格權的保護的法制背景下,同樣理當將主觀上具有重大過失并造成嚴重損害后果的惡性醫療事故納入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
質言之,懲罰性賠償主要關注的是行為人的惡性程度及遏制該行為的必要性,而不在于行為人侵犯的是何種權利。因此,無論行為人的行為侵害的是人身權還是財產權,只要該行為足夠惡劣,就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
三、侵權責任中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
《侵權責任法》第47條規定:“……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在該規定中,但何為“相應”?是由法官自由裁量還是待司法解釋作出規定?對其尚無明確的說明。過于原則性的規定導致該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法官通過形式自由裁量權對此予以裁定,除造成懲罰性賠償數額的不確定性外,還容易導致懲罰性賠償的濫用,造成諸多負面影響。
筆者認為,盡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規定:“……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一倍”,但該規定與《侵權責任法》第47條并不能有效銜接。換言之,產品責任中的懲罰性賠償數額并不能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的規定,二者適用的構成要件并不相同,前者要求“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后者并無類似構成要件的要求,僅需“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
然而,懲罰性賠償的功能主要是懲罰、預防違法行為以及鼓勵執行法律,特別是在其懲罰功能與其不被惡意濫用之間進行平衡,避免前述貪利思想等不正之風的滋長及蔓延。賠償數額的多少及合理與否,直接關系到受害人利益的保護,關系到法律的公平與公正。因此,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就顯得尤為重要。
在《侵權責任法》頒布之前,學界對此也存在不同認識,有的主張不超過三倍, 有的主張為三倍, 有的主張為一至三倍, 有的主張不超過一倍。 無論是《侵權責任法》之前的學者觀點還是《侵權責任法》的規定,均采用的是固定的倍數。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的數額必須具有彈性,而非固定的,只有這樣,才能在不同的案件中確保懲罰與過錯相適應,保障懲罰性賠償制度適度的威懾力。
誠然,以具有彈性的方式確定懲罰性賠償金存在著賠償數額不確定的缺陷。要通過適度的量化以達到恰當的懲罰,這就不可避免地將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寄托于法官的自由裁量。因此,需要通過規定數額確定的參考因素并作出合理明確的限制,避免出現法官的恣意專橫以及賠償數額過高的問題。
在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中,應當遵循過罰相適應的原則以及有效遏制違法行為的原則,即賠償數額應當與加害人行為的過錯程度相適應,考慮加害人的責難因素;同時還要考慮其他有關遏制該不法行為的因素,從而達到有效遏制不法行為的效果。具體地講,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主要考慮受害人的實際損失以及行為人行為的可責難程度,同時根據行為人的獲利情況、財產狀況對賠償數額進行適當調整。此外,筆者認為還應當對懲罰性賠償的數額設定最高限額,這樣可以防止懲罰過度,避免法院誤判引發的不公正風險,也有利于防止當事人在賠償金的驅使下濫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