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波 譯
沒有黃則不成藍。
——梵高,給EmileBernard的信
1988年6月于阿爾
一種用陽光給風涂黃油,
一種銹得像散落的骨頭,
還有一種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綠,
憶起來了。一排排
負重的豐饒仍舊
練習彎腰,它們的嗓音纖細
干燥如滴答的耳語。
幾片云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一角,
翻轉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羅蘭。
一些被雨水漂白的胡須
懷著種子欠身
閃爍亞麻的光芒,昏暗
跳耀的青銅,這些莖稈
交錯的線條
在心中這般搖蕩
于是你會看見一切
只不過一個碧空般簡單的愿望,
頭頂上
六個偽裝成烏鴉的影子。
而后鐮刀掃出了路,
陽光將麥地切割成
黑眼睛的小樹林,殘株的黃金,
天空在此
跪下藍色的膝蓋。
透過浴室的窗口
夏日的氣溫不斷攀登,落日
被西邊半英里處
衛理工會老人院的樓頂刺破,
十根天線從那里釘入天際,
第二十五層直接導入天堂。
這些天,我常起夜,呼應
我的身體,瞥見對面玻璃窗
狹窄的緞帶,黑黑的
除了一個,右邊下數第三排
一個白色的連字符仍在燃燒。
它旁邊的那個
時而一陣光忽現
好像手電筒橫掃了整個房間
搜尋一張臉,一個名字,
或被單下伸出的一只手腕。
那一刻我感到我的氣息
在胸膛內潮濕起來,暴風雨的細胞
漸次向東漂移,它們的頂部
在夜幕中神秘地攀爬,
之后是雨,一滴,又一滴
迷失在傾瀉之中,
朝著城市的燈光跌落,
閃耀著,數不清的,閃耀著。
又一次,我穿梭于各個房間
拎起這個鐘,還有那個,
擰動它們精致的轉輪,
一半思考著日光
在一端被挽救,
在另一端丟失。
我可以繼續輕松地談論
緩刑與不公正,
得到的與失卻的,
但那又會把我們帶往何處?
我寧可去想母親家里的
壁鐘,它懸掛的年頭,
在她父母脊背灣的門廳里已經陳舊,
它那木頭般發條走動的滴答
模糊地沾染著大衣和雪茄的味道。
昨夜,獨自一人在床前,
她把黑色的指針
撥過十二,
聽見棘輪輕快地談吐,
沒收的時辰當當地敲響。
在它的臉上我第一次
看到數字,看到羅馬
和有力的擊打。很久以后
我想象古羅馬軍團
強行穿越一個干燥的省份,
刺眼的陽光,
全世界的灰塵在他們的涼鞋上。
當時的夏天炎熱,我們潔白的單層小樓
立在新鮮的地面上,沒有樹,
那些熊熊的日子里我常順著樓梯
攀向閣樓的熱,椽上的松液
烤焙成芬芳的珠子。
兩個鼓形紙板桶內
父親戰時的卡其布軍裝,
扁平的羔羊毛里的飛行靴,
我們的羊毛帽子和圍巾,迷失在
雪和蒸汽的下午。
我愿用它們鋼制的頂蓋當鑼,叩響
我五音調的挽歌,朝向神圣胡言亂語,
然后癡迷、眩暈地下樓,汗淋淋地
走進忽然奇跡般涼爽的房間,
我們每天趟過的熱
只是用來呼吸的空氣。
不管在那燃燒的屋頂之下
我唱了些什么,
偽造的頌歌或者盲目的祈禱,
幽暗的飛蛾在那些夜里
哼唱著開在我窗下的
八月的花朵
和那撕開紗窗的月亮。
我六歲那年,夏日燃白了
整座城市,我們慣常離開
沒有一棵松樹的
松樹大街上
我們的小公寓,
開著車,緩緩穿過
河森林蔭蔽的街道
和別人的家。
榆樹下卷曲的草坪
仿佛一個溫柔的詞語,
似乎沒有人從那邊
向這邊張望,或許根本無人
居住在這高貴的房子里。
然而透過一叢樹籬,我們時常瞥見
人類細小的動作,
或者樹蔭下,清涼的水霧
輕撣著完美的草地。
當然,我想,
有人被付了工錢
在天黑之前趕來
卷地毯似的卷起草皮
使它們更靠近墻壁
以免有像我們這樣的人
攜著它們跑掉
然后在我們自家炎熱的街面上
把它們鋪開,如同鋪一床被子
以便我們可以整天光著腳
在陽光下走來走去
富足并且無語。
天剛破曉,沿著雪犁耕過的柏油路,
在大河路向村路Z敞開之前的
最后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一只被破腹的牡鹿
由兩只鹿角懸掛在樹枝上,
它張開的嘴
白色的緘默。
昨夜的雪
為一行行電線加冕,
雪冠長短不一跌碎在干凈的瀝青上
角度神秘。幽暗的冷杉林背后
路彎向西方與大河分離。
在一座破敗筒倉的咽喉里
有人點燃了農場上的垃圾,
火光艱難地
朝著太陽攀登,煙
一個白色的元音
在山谷上方發出,
它盡力而為的
表達,仿佛一個不可言說的
凍結的詞
在火焰明亮的舌尖上找到了平衡。
一聲清脆的斷裂
訴說著一個結束,
隨之我的大拇指
再次按下這杠桿。
我可以說散落于腳邊的苗條的月牙
是一個個微笑來自我行走的黑夜,我夢游的白天,
但這不過是一種欺騙,
當被剪斷之物
嗖地射向書架,
含糊的圓括號。
多日之后,我取下里爾克的哀歌之時,
那一刻才閉合,
它尖利的小弧滾落
算不上天堂的莞爾。
這好像
某次堵車時
一只正宗法國芥末鎘黃色的飛蛾
落在前一輛車的保險杠上。
又像傳說中
狹長的墓穴里
我們枯黃的指甲繼續生長,
延長它的吸附力,
延續那徒然的求索。
如果人類能生出翅膀,
它必定從這里開始,
從我們手指堅硬的末端。
他一定經常在戶外
那個結實的男孩,紐約州北部的醫學預科生會這么說。
魚尾紋從眼角展開如扇面,
雙手短而粗壯——他一定慣于
修理什么。燈光冷峻
沿著灰皮膚無影地流淌
進入不銹鋼排水管。
女孩第一次解剖,或許會注意到右腳
撇向外的幅度大于左腳:不是舞蹈家,
手腕上一條形如鞭擊的白疤
曾經救過他,但她無從知曉。
頭發不錯,她想,這很重要
對一個矮個子來說,盡管死亡已拂去
它的光澤。然后她看見
自己的手,或母親的手
向后梳理著弟弟的卷發。
至于嘴唇,單薄,挑剔,
不足以證明它們的詞語溫柔
還是殘忍。如果她的肌膚上
依然彈奏著
她離開波基普西之前
夏日夜晚的微風,
在她的嘴上
一對放牧的唇
發出屈服的元音,
她或許會注視他的臉,他的耳朵,
并在一瞬間聽到一個聲音
恰如他也曾聽見
當某個人輕呼他的名字。
譯注:①波基普西(Poughkeepsie),美國紐約州哈德遜河畔的一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