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湖和它的九種猜想（組詩）

王文海

一座湖和它的九種猜想

一

無論是星光或者日光……落在查干湖上的

都是天堂丟失的一部分，它們拒絕出聲

金色的質地用隱忍的幸福悄然朗誦

我只是一個跟隨者，確切說是一個列席者

我無法將內心的磅礴呼嘯成鏤空的月色

世界已如此安靜，我將湖水裝入心中

禱念間，每一個角落都點亮了燈盞

我隨手撥亮的，只是睡夢人的目光

它們喃喃自語，就像湖水均勻的喘息

二

我的苦惱在于，無法從一朵浪花出發

來完成心靈的恣肆浩蕩，我辜負了借來的蒼穹

在密集的蘆葦叢里，有我擱淺的惘然

迷失在“查干淖爾”的，何止是左右為難的春天

當一個人的心靈史，次第蔓延出魚鰓和鱗片

那些并不確定的湖水打濕了我包裹著的藍天

就是這里了，駐足，焚香，洗禮

當一座湖最終成為一滴眼淚的時候

它所能盛下的，其實只有一條歸途

三

郭爾羅斯草原還在流傳，英雄至今未歸

用一根炊煙拴住一匹流云，一位蒙族老人

在舉手眺望，他右手的煙鍋里嵌著半塊夕陽

風送來湖水潮濕的郵件，像隱約的召喚

匍匐在草地上，為能夠接近成吉思汗的心跳

當菊花把馬蹄洗凈，我世代的先人支起火堆

他們跳著神秘的舞蹈，那些面具開始鮮活

用一種聲音代替另一種聲音，你看到的

可能只是側面，也可能就是全部

四

我無法將青頭山比喻成圣湖的一次私奔

煙波浩渺里，何處是天上？哪里又是人間？

在查干湖，傳說的可信度應該接近事物的本源

不是好，而是因為太好，懷疑才變得可恥

查干少布和其木格，代替了人類普遍的道德

無論是身軀化為湖，抑或愛情化作水

查干湖上的風，總在含淚吹

如果非要將青頭山作為生活的一個標點

巫山云雨之外，這里藏著所有的答案

五

午后的妙音寺在陽光中閉目打坐

蜻蜓不語。蝴蝶不語。連草叢里的蟲子

也在席地參禪。那座白塔手里的念珠

竟是一只壁虎膜拜跳躍的身姿

花朵往絕望處盛開，余香四散

繚繞的，都是曲折的祈愿

當遠處的波濤也趕來旁聽時

風鈴輕微地警醒著香客，萬念觀自在

若有所思的，只是鐘樓里的鼓槌

六

蘆葦，蘆葦，耗盡了一生的等待

在寂靜中轉身，然后悄然離開

我彎腰掬起來的，決不是星辰落在湖水里的

悲哀，而是因為堅守而泛紅的潮暈

在蘆葦蕩中小心地辨認你的前世

可能是一尾青魚，也或許是鳥鳴兩滴

愿意或不愿意，孤獨都已被完整地敘述

并且打了標簽，在批發以前，我將一根蘆葦

含在嘴里，作為相識的憑證

七

有人說，冬天的查干湖才是剛剛蘇醒過來

“祭湖·醒網”儀式宛如壯士的軍禮

鑼鼓玄鳴，法號驟起

用九種供品和九炷檀香來共同拜祭

在插滿松柏枝的敖包和燃燒的炭火前轉三圈后

合掌站立在供桌前誠心誦經

神秘莊重的查瑪舞隨之跳起

與其說圣湖是在展示著靈魂的側面

不如說是她的側面里藏著別致的景色

八

終于可以輕聲說出來了，神諭被驗證，查干湖

是羽毛做成的，整片的湖水都會飛

云朵是有魚鰓的，魚兒是有翅膀的

連湖邊的葦蕩里，都藏著巨大的起伏的欲望

那些風提著紅燈籠迎來嫁娶

喜慶的盛宴鋪滿了每一條漣漪

把自己變成一只鶴或一條魚，或許會更快樂

這樣想的時候，我就已經快樂起來了

那些苦草、藍綠藻齊聲歡叫，帝國的繁華止于絕句

九

把季節搬走，把自己掏空

我才會成為真正愛上圣湖的人

如果可以，我愿成為天鵝、灰鶴、雀鷹

甚至是江鷗或者黑臉琵鷺

為了愛，把自己拆開，自是澤光里的自私

己是波濤下的己有，我沒有自己

沒有欲念和信仰，沒有家園

和理想，比之浩渺更能淹沒我的

是一株水草對于一座大湖的懷想

月色里的周莊：宋詞的平仄

在月色里優雅地轉身，那是寂靜碰上了寂靜

托付給上弦月或是下弦月，我都無法安心

當神注定要帶走那些不屬于人間的翅膀

留下的足印，周莊定時在月色中閃爍

一首詞的上闕是被櫓聲帶走的

那是在九百年前的一個月夜

從此相隔茫茫，用鳥鳴編織出的下闋

至今獨自懸掛在沈廳的檐下，啾啾對夜風

月色里，周莊重新蘇醒過來

她打開妝飾盒，將白日里卸下來的

如夢令、蝶戀花、謝秋娘、更漏子、風敲竹

又一一戴上了頭，月色是周莊貼身的罌粟

婉轉朦朧透明，宋詞有曲徑通幽的療效

月色里，周莊次第展開她抑揚頓挫的朗誦

每個角落都點著燈，那是誰抱緊了誰的心跳

讓我們沉迷，讓我們在沉迷中墜落

燈火里的周莊：虛與實中的曲折

從周莊偷走的燈火，威儀成了星辰

而遺落的，那是花瓶碰碎了花瓶

燈火里的周莊，夢的側影做成了封面

流光溢彩，又虛幻得無法親近

我只是撿起了一枚她旗袍掉下的紐扣

從此，便成為了一個身價陡增的人

那些燈火也分為男生和女生

靜若處子，周莊有著植物的性格

燈感動著燈，火傳染著火

燈火相連，卻寂靜無聲

世間有一種美叫心疼

還有一種美叫做罪

夜風里的周莊：骨頭軟成了凝香

風端著夜光杯從月色的旋梯下來

她每一次眨眼春天必死一回

對于周莊，我是重新活過來的人

要我命的是它，救我命的還是它

我心事重重地把自己折疊起來

骨頭都化作了流水，掏空自己時

夜風流了淚，她說，看來你是認真的

有許多人經過，而我的腳印是新的

我來了，你就是我的

作為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動詞

我只贊美我熱愛的

要么被我俘虜，要么別人消滅我

今夜，周莊還是嶄新的

我接過了夜光杯

風想把我灌醉，我順從了風

我為周莊守夜：我九百年的新娘

區分時光新舊的辦法

是看它能否讓你的舌尖變甜

我把河流分為前世和今生

一半兒用蜂蜜贊美

另一半兒用蝴蝶朗誦

世間能讓我使用的顏色不多

那些紅，披到你身上就是閃電

星辰隱退，你的害羞還在獨自磅礴

允許我用嘴角掀起你的蓋頭

此時的花容月貌構成了我意念的祖國

噓，雙方的目光已互相陷落

每一度傾斜都是向神靠近了一分

在時光把我變舊以前

一切都還是新的

夜周莊的八行：魂之安兮在水鄉

我走了，卻始終還在來時的路上

我來了，周莊才可以重新開始

夜色里的周莊是一個人的心事

搖晃著，像烏篷船發出的光

那些光，被真實的虛無所包裹

那些虛無，必死于真實的想象

牽出了內心最后一匹馬，夜啊

我從水路的狂奔，將回到血液的故鄉